蒲绯在她的唇附上来那一刻意外地抽离，她能想像常蘅的玫瑰颜色唇彩印上她的
唇，她是不妆点自己脸容的人，因而排拒心起，又觉不该辜负了这个吻，她闭起
双眼静静感受。
常蘅的吻很温柔，也很胆怯，吻得小心翼翼……不像她记忆中那样自我、傲睨万
物，不像个……敢爱敢恨的人。
常蘅固若金汤的无情，松动了。
感觉到蒲绯没有投入，常蘅吻了几下退开。
两个人都在思索著并且等待彼此的回应。
蒲绯不知道常蘅是怎么想的，但她倒是获得了一些答案：“这不是妳的初吻。”
“当然不是。”
“那也就不是我想要的了。”
常蘅表情微妙地笑了出来：“妳的意思是，妳想要的那个吻，情绪要从高中连贯
到现在，中间不能被其他任何人打断过？”
“倒也不是，”蒲绯沉默了一下，她认为常蘅的吻是在证明什么，挑了挑眉问：
“……妳刚刚说了什么吗？”
常蘅眨眨眼，深呼吸之后说：“好吧，只是想，或许这个吻可以带来一些弥补，
就算……”她顿了一顿：“嗯，就算看起来有点晚了。”
弥补妳自己还是弥补我？
蒲绯颇觉趣味地看着她。
“说话。”
“妳可不可以试着把妳的想法用最直接的言语表达出来？我知道妳对其他人都是
那样，如果妳真的要弥补我，我想和那样的妳相处看看。”
常蘅略带失落地说：“我可以，但那样妳就会真的只是同学了。”
“妳看起来很舍不得结束这一切。”
常蘅灿然一笑，坦然对上她的目光：“毕竟妳是我的初恋。”
蒲绯呆了呆，她从未想过常蘅愿意承认她，在她的想像中，这一刻的常蘅应该是
她以为的任何样子，可能气愤推却，或断然拒绝、嘲讽讥笑。
而此刻的常蘅却格外温柔得不可思议，有如一桩沉冤大狱终被平反，在受尽世人
横眉冷眼，熬过每一夜枕冷衾寒后，竟还可重见天日。
她骤然一阵激动，泪水无预警地在眼眶里转。
“上辈子，我一定是被妳养枯的花，现在妳才不懂节制地淹我。”
“……那我就是被妳装上了却修不好的水龙头，妳这技术差劲的水电工。”
常蘅好笑地看着她，愈笑愈觉得两人其实很适合这样的距离。
“我觉得我们当得成朋友。”
“没错，少了亲吻和拥抱的冲动，简直就像是肝功能回复正常之后，又可以重新
酗酒了。”
“啊哈，妳喝酒？”
“我不是真的在说酗酒，”蒲绯白了她一眼：“不过，对，我喝。”
“而且妳还真的酗酒！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妳糟糕的小大一。”常蘅音量渐趋
细微，蒲绯不愿多引她负疚，笑骂说：“哦是啊，要不是林榭嘉那个大嘴巴四处
放消息，这种事怎么会入妳法耳。”
“多亏了妳的‘世子’，否则没人管得动妳了吧。”
国中时林榭嘉个头比蒲绯高，非常男孩子气，蒲绯戏称她是“世子”，而林榭嘉
直呼她是“亲爱的”太多人惊佩她们的默契，那是当然的她们认识了十年。
蒲绯露齿一笑，睨了她一眼：“妳老实说，妳一定吃过她的醋。”
“谁的醋？妳是说，提名妳是班上的最佳理智奖的那个世子？国中写信给妳的时
候，被她同学误会大了的那个世子？上大学想找妳组团，她拉大提琴或弹钢琴，
妳拉小提琴或弹吉他都可以的那个世子，还是妳说变得更像一个可亲可爱的女孩
的那个世子？”
“我是说……已经熟了可以吃的那个柿子。”
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照我说，妳应该拿最佳不解风情奖。”
蒲绯无可辩驳，她后来回顾自己不该做的事其中之一，就是在信里不断地提到林
榭嘉，提她的好，提她们共享的精彩，蒲绯把林榭嘉说得太好了，好到常蘅有藉
口去亲近她而疏远自己。
一时都陷入回忆了。
现在的风吹过当时的景，以前的种种如今再回味，早已星离雨散。
有些人就是活得和别人相反吧，青春都耗尽，才真正享受到单纯。
“我能不能问，我是性别错了，还是人错了？”
“是恐同的人都太愚昧……包含当时的我。”
“那现在呢？如果再有女人追妳，妳会给她机会吗？”
常蘅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如果曾经有谁能打动我，我也不会一直怀疑是不
是忘不了妳。”
蒲绯被她的吐白撼得身体一震，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又因她眼里的漫不在乎而打
消。
“呵呵，今天我大概用掉了有生之年最多的冲动吧，其实收到那封信之后，我整
天都想着妳，觉得那个问题很过份，好像是我一个人就搞砸了全部。”
“真的过份，毕竟妳只搞砸了五分之四而已。”
“妳果然很恨我，对吧？”
蒲绯轻声笑着：“妳果然很怕我恨妳，对吧？”
“我有什么好怕？”
“怕我又爱又恨，妳要躲的就更多了，妳承不承认妳有多胆小？”
常蘅理所当然地瞪了她一眼：“不承认。我的人生不是只有妳，我还有很多事要
做很多书要看很多人要认识，不像妳都等了几百个红绿灯还不快点过马路。”
“既然这么不在乎，那妳今天为什么还要来。”
蒲绯问得有点畏缩，什么时候，她变得不敢听到本该是寤寐以求的应许了？
常蘅停了很久，终于肯拨云见日，说出真正的答案：“来给妳机会。”她对上蒲
绯的双眼，静静凝视。
明明已经猜到了，听到她这么说时蒲绯还是忍不住感到心乱如麻。
多少年了，无数次奢念的愿想真正实现时，她竟已无心可恋，倒像自己才是那个
负心薄幸的女人，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只可惜人虽然有一双手，却只能牵一个人。
她不能回应，却缓慢地说起往事：“……我大七进到儿科加护病房的时候，第一
个工作是帮已经宣告死亡的病人止血。现在大都火葬吧，鼻胃管什么管这些不能
焚烧，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东西，都要拔掉，伤口要用纱布盖好、擦拭遗体、换上
生前的衣服。我尽力帮他拔除双腔静脉导管然后止血，但一切回天乏术……”
“我们都会跟家属说，病人最后失去的是听觉，鼓励他们跟病人多说说话，不过
那个case没有家属在旁边，我听着护理师说：‘现在都不会痛了，你真的好勇敢
病都好了喔可以回家了。’，我一度都相信她们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花
了好多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是不是……很像？事后的补救只是为了更体面地送走已经结束的一个曾经存在
的东西。”
常蘅从她脸上看出心意已决，嘴唇微微一抿，收回目光，只轻声应了一句好。
心底其实知道蒲绯石心木肠的个性一调头就再难回心转意了，她叹笑：“她说错
了，最佳理智奖她才是当之无愧，妳和我都博了太大的赌注，结果输得倾家荡产
……也只有她知道怎么一辈子，她毕竟是我及不上的。”
常蘅又对她笑了笑：“她是不是很适合走麻醉科？”
蒲绯沉默了几秒，无奈地笑：“说不定吧。”
“怎么办，只说赢的人要答应输的人一件事，可是我们从来没有一起输过。”
蒲绯看了她一眼，忽然问：“很久没有三个人一起吃顿饭了，妳不怀念吗？”
常蘅微微一笑：“我还记得榭嘉最重吃的，我觉得她，说不定会嫁给厨师呢。”
“过阵子等她回台中，我们约一次吧？”
常蘅踟蹰思考了一会苦笑：“不能留了，我已经订好后天的飞机，要去加州参与
一个生物研究，是我好久以前就申请上的。”
蒲绯讶异，忍不住问：“刚才如果我答应，难道妳就不去了？”
常蘅凝视她：“或许……是吧。”
“为什么？”
常蘅轻轻咬唇，笑了：“妳知道为什么，不过妳已经没有机会听我亲口说了。”
蒲绯楞楞看着她明显压抑著愁绪，一时不知从何安慰起，她对常蘅的恨淡了，爱
也散了，反倒找不到任一种态度去面对她。
蒲绯觉得常蘅就像从投射幕中诞生的女主角，电影下档后，观众释放完情感就不
会再为她流多余的泪，女主角会慢慢退回剧照里，存续在海马回。她是看了太多
次的那一个人，记忆深根前额叶，要淡忘就要花更多的时间。
但终归，她还是走出了戏院。
蒲绯随口说了一些她们共同走过的街景，哪里的冰果室还开着、哪里的漫画出租
店倒了。
常蘅有时像在听，有时出神。
说到下课她们最常去的CD唱片行，常蘅垂眸一敛，笑问：“妳还记得我高二solo
过什么歌吗？”
“记得……”
“不好听吗？”
“妳的歌声怎么会不好。”
“知道我为谁唱的吗？”
她想起来了。
几乎不需要准备的常蘅在上台之前，却反常地跟她说：“妳能注意听吗？一定要
看着我，我怕我唱得太过了。”
蒲绯不太明白，她又不是评审，怎么懂得如何叫太过。
何况啊，一个评审一种标准，为什么独厚她的评价……
难道妳只承认我当作妳的评审？
张信哲〈别怕我伤心〉
好久没有妳的信 好久没有人陪我谈心
怀念妳柔情似水的眼睛 是我天空最美丽的星星
异乡的午夜特别冷清 一个男人和一颗热切的心
不知在远方的妳 是否能感应
我从来不敢给妳任何诺言 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太年轻
妳追求的是一种浪漫感觉 还是那不必负责任的热情
心中的话到现在才对妳表明 不知道妳是否会因此而清醒
让身在远方的我 不必为妳担心
一颗爱 妳的心 时时刻刻为妳转不停
我的爱 也曾经 深深温暖妳的心灵
妳和他之间 是否已经有了真感情
别隐瞒 对我说 别怕我伤心
常蘅在唱这首歌的时候，起头就听得出她酝酿足了情绪，自始至尾，目不别视地
对着蒲绯唱，蒲绯一直听她的音准，那都是极精确的，她本来就不担心常蘅的实
力，所以当林榭嘉靠过来耳语了什么时，她很自然地转头和林榭嘉说起话。
常蘅还在台上唱着，节奏、音色、速度、咬字都还在掌控里，但呼吸表情却十足
动了真火一样，向坐在蒲绯身边第三者似的林榭嘉狠狠敌视，恼极怒极，险些要
把歌给唱成〈别怕我生气〉，后来直把林榭嘉逼得叫屈了整整一个月才息怒。
现在听常蘅问了，蒲绯迟疑地回视她：“妳又不是那‘一个男人’，难道会是为
了我唱？”
常蘅听她这样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怒极反笑：“我爱妳，”不顾蒲绯被这三
个字震得心神摇荡，她继续咬牙切齿地说：“这些外语明明让google翻译就可以
了。妳的洁癖永远让我维持无菌、生物灭绝，没有能力滋养。”
“只能把对妳永远迟钝不解的深切恨意挖一个坟埋进里面，同时又觉得不会再有
人比妳更适合我、更懂得让我挫折反笑的一种，海星自杀式触角背离撕裂。我时
常感到渴望有人能持一把斧，从我一边锁骨劈下，踩一只脚在刀脊上用力补跺几
下，锉断心脏分装急冻，笑笑地说这是第一袋血，有碎肉要先沥开，再等妳笨得
拿去烹煮。”
蒲绯被她一连串说出口的话惊得目颤心骇，仿佛自己多么千夫所指，“妳……”
“……这篇日记，只藏在我心里。”
蒲绯忍不住伸手握住常蘅的手腕，重新审视她，她想开口说话，同时又醒觉此时
任何言语都是挨刀子或喂枪尖的差别。
千结万绪，如鲠在喉。
常蘅避开蒲绯挣扎的目光，眸心掠过一抹黯然。
“我还是说出口了……是我输了吧。”她刻意绽开的笑分外灿烂，旋即又酸了鼻
头，喃喃低诉：“就是这些该死的差异使每个人都惆怅。”
再深深地吸吐空气也压不定起伏的胸口，她站了起来又继续漫无去向地走。
蒲绯跟着她身后，看见常蘅的肩胛骨因抬起手肘而转动，因手掌抚过脸颊而隆起
的手臂肌肉，因为压抑情绪而张弛的背脊，她走快了几步，上前轻轻抱住首次在
她面前流泪的女孩。
她又气又煎熬地叹说：“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常蘅抹干眼角，笑着说：“没事，我只是在高兴我终于解脱了，我……该庆幸她
的存在。”
蒲绯松开手没说话，她弄不清楚自己究竟会不会有后悔的一天，可是她知道这份
爱情绽放的季节已经过了，所有被彩上最浓的笔笔颜料都已褪色，再厉害的补色
修复师也还原不了最初独一无二、惊艳天地的时节。
“我真的没想到有一天我们的角色会对调过来。”
“我们角色一直都一样，只是有时间差而已。”常蘅垂下头，幽幽地说：“妳刚
才抱我了。”
“对不起。”
“笨。”常蘅噗嗤一笑：“我真的想知道，那些时候妳是怎么压得住冲动傻呼呼
杵在那里的？”
蒲绯咬牙恨笑：“不是妳太狡猾了吗。我人生很少被一个人拒绝过这么多次。”
“不是很少，是从没有过吧。”常蘅几乎有些得意了，但是她却不太满意，“可
我只是个平凡的人。”
“我知道了。”
“……但妳还是比我笨多了。”
“妳说得对。”蒲绯微微一笑。
“谢谢。”常蘅恃宠地甜甜笑着，忽然扬眉问她：“赢的人，要答应输的人一件
事，还生效吗？”
“……还生效的。”
“那妳能不能，叫我的名字，也对我说一次……”常蘅望着她，艰难地说不下去。
是啊，妳呀妳，常蘅。
蒲绯已经很久没敢当面叫出她的名字。
曾几何时，她的名字给了她生机，将她从虚无赦出血肉，又曾几何时，她的名字
成为枷锁，让她在偌大的世界里画地为牢。
没有谁对不起谁，不过她的确是亏欠了常蘅，她竟从未对她说过这三个字。
蒲绯现在都有点觉得自己令人发指了，她含笑摇摇头。
“我爱妳，常蘅，我爱妳。”
常蘅望着她的笑容，眼里有一丝茫惘：“以前我可以割舍妳，这次我也可以。”
就在此时此地，蒲绯感觉自己即将要把她彻底放下了，她必须替她们都下结语：
“还记得妳跟我说过什么吗？”
常蘅定定神，蒲绯靠了过来近在耳边，她一字一句，复诵著记忆里她们专属的诀
别词：“向我说一声再见，”原来说出这些话的人，竟也会感到刮骨般的苦楚，
蒲绯忍着椎心之痛，用磬她所能给予的最大温柔，轻声低语：“忘掉我，走妳自
己的路去吧。”
常蘅紧抿著唇，眼眶里水光闪了闪，几度说不出话。
连续深呼吸之后她浅浅笑了：“这样的结局，也很好。”
蒲绯闭上眼感受着无缘恋人的气息，无意再说任何话，不知过了多久，常蘅的呼
吸声逐渐远去，坚定的高跟鞋触及每一块离开她的红砖。
回分店的路上，蒲绯拿出信封随意抽出一张信，看起来是从电脑里打印下来的图
片，熟悉的字体再刻骨铭心不过了，自从常蘅上高三开始练习花式英文之后，她
的字就带点铜板体的斜度。
可是她认不出了，常蘅究竟有多少瓶红色墨水呢？
上面的一行行墨迹，让她伫足细看。
良久，她双目迸出泪水，哽声轻骂：“还在骗人，明明都还用钢笔的。”
珍重地将信封收起，她重新迈开步伐，脑中自然地跑出前阵子听过的旋律，她轻
轻唱出歌词。
莫西子诗〈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不是你亲手点燃的 那就不能叫做火焰
不是你亲手摸过的 那就不能叫做宝石
你呀你 终于出现了 我们只是打了个照面
这颗心就稀巴烂
整个世界就整个崩溃
不是你亲手所杀的 活下去就毫无意义
你呀你 终于出现了 我们只是打了个照面
这颗心就稀巴烂
整个世界就整个崩溃
今生今世要死
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待续）
故事的后面，因为我最近准备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各位有得等了...
大家一起去板聚玩嘛，来了我就跟妳说为什么我都没空更文(超烂的交换条件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