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写完了,写完就回家,好嘛,我手很酸,不想拿手机了,好啦掰掰。”
男子挂了电话。
“这杯茶请你喝。”
“谢了,你们老板还没回来啊?”
“他还留在反黑箱现场啊,可能会待到半夜了吧。”
这是店里连续第六个月举办“自调墨抄诗摸彩”活动了,不过因为昨天全国公民
号召了反政府黑箱静坐,钢笔店老板“大浓眉”怎样都义不容辞,立刻在官方部
落格宣布临时公休一天,活动顺延到今日,以致原本报名的五人只来了两个。
根据经验,最后一名报到的李先生应该会在继续写满正反面两张A4的纸之后,
耗完他选用的钢笔里的墨水,到时她就可以在晚上九点准时打烊。
蒲绯开始整理柜台,空纸杯扔进垃圾桶里,把桌上各品牌的墨水瓶罐盖子旋紧,
小心翼翼摆回试写柜里,然后联络厂商进货。
大约八点半的时候,蒲绯看到最后一个客人远远走来。廉英宣收束折叠伞放进包
包里,拍了拍大衣上的雨珠,抬头确认商家的招牌是写着“铱点”没错。
虽然店里有一半的光线已经昏暗,她还是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蒲绯一向不会主动招呼客人,但假如对象一如眼前这样二十出头的气质女孩,
她还是感到心情愉快了几分。但女孩发现店长是一个女人时,似乎忍不住多看了
自己两眼。
她猜想或许因为钢笔在一般人心中都和男性或高级主管挂上等号居多,不过这绝
对和事实相左,蒲绯在这工作一年多,每天都有很多热爱文具的女生进来逛逛。
廉英宣打量店里流畅的弧状动线以及墙上挂满大小旧画框的老咖啡厅改造装潢,
目光停在蒲绯身上好一会儿,然后注意到角落两张原木方形大桌,伏在桌上的男
人手中的笔逐渐出水不顺,最后终于无法出墨,于是他如释重负地收拾好七张写
满密密麻麻字迹的方格纸,拿到柜台交给蒲绯验收。
蒲绯也不转开笔管检查还有没有残余墨水,直接把抽奖箱送到李先生面前,
等着他抽出一张纸卷并摊开,蒲绯对照上面的编号从抽屉拿出一个纸盒,亮出
上面的老板霸气字迹:“白金总统”。
“哇!不虚此行,一定帮我跟老板说谢谢!对了,这是吸卡两用吧?”李先生显
然对奖品意外地满意,他在墨水柜前不花多少时间就挑了一瓶蓝色墨水:
“带一瓶防水墨吧,否则太不好意思了,哈哈。”
李先生不知不觉又多拿了一本皮革手帐跟楷书字帖,蒲绯算了总价之后目送李先
生离去。廉英宣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很需要定性的活动呢!”她站在原木大桌
旁,弯著腰仔细研究拷贝好固定在桌上的活动说明。
“也是沉淀的好理由呀。”
蒲绯目光自然地落在她身上,审视了女孩一身简单却赏心悦目的穿着,认为一支
古典内敛的玫瑰木钢笔说不定可以衬得起她的质感。
但是她不喜欢劝说顾客消费,钢笔和墨水的好坏评量无关于价格高低,是极为主
观的,无论是百元有找的习字笔或是穷奢极侈的天价收藏,只有试了才知道适不
适合自己的书写习惯。
而这理念正好和铱点的老板不谋而合,一年前面试时,基于这个坚持大浓眉录用
了她。廉英宣花了十来分钟走走看看,把铱点里的林林总总陈列全部浏览一遍,
好奇地问:“什么是吸卡两用?”
蒲绯猜测她应该是不曾用过钢笔,于是微微一笑说明:“吸墨器和卡式墨水,是
钢笔的其中两种上墨方式。吸墨器呢,利用旋转或推拉活塞的方式吸取墨水。卡
式墨水相较方便,抛弃式用完就丢。
“不是每种钢笔都能装置吸墨器,也不是每个品牌的钢笔都有适用的卡式墨水,
有些是吸卡两用,有些本身就设计得与吸墨系统一体成形,称为活塞式钢笔。”
当然不只这几种上墨方式,不过向新手介绍这些已经足够入门。
廉英宣点点头,望着蒲绯似乎就这么陷入思考。
蒲绯抬手看表,想着晚上的唱歌聚会值不值得参加,虽然已经超过九点了,倒也
不急着下班。
“是要买给男朋友的吗?”蒲绯发现她几乎是在发呆,忍不住多问了几句:“还
是自用呢?”
“不是,我……”廉英宣醒觉过来,欲言又止,“我也能参加你们的活动吗?”
蒲绯楞了一下,想了想才说:“活动有限额,报名人数已经排到半年后了,不过
我想我能帮妳争取到递补名额。”
“啊,那就麻烦妳了,谢谢。”失望不到半秒,廉英宣露出开心真诚的笑容,教
蒲绯感受到她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可爱女孩。
“方便留联络资料吗?”蒲绯不假思索拣了柜台上提供试写的 Chartres Blue压
在纸上推到她面前。
蒲绯认为这款畅销的〈沙特尔教堂蓝〉颇适合她沉静的气质,和一身白洁俐落的
欧美风修身大衣加上灰黑色渐层的窄版烟管裤。
廉英宣迟疑了一下,显得无从下手,“很美的笔,可是我不太会用……”
“没关系,像这样……”她一边矫正廉英宣手中的笔以及书写姿势,一边解说:
“这款笔盖是旋转式,拇指和食指捏住握位,笔尖面要朝上,笔尖指向约十一点
钟方向,利用尖端的铱点书写。”
她握著廉英宣的手背,带领着随意画出线条之后放开。
“很有意思,很漂亮的墨水!”廉英宣歪著头,又多练习著绕出几个圈,最后写
下自己的中文姓名和手机号码。
“啊,是郑板桥的行书。”认出特殊字体,蒲绯眼前一亮,对女孩的好感度又更
增,笑着说:“看来妳用得很上手呀。”
廉英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不是太困难。”
“方便什么时间接电话,或是短信联络?”
“嗯,都可以,我最近……刚好没什么事。”
“廉英宣。”蒲绯低头把纸上的名字读了一遍,抬起头说:“我们周一到周六都
有营业,时间是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现在我该打烊了。”
“啊,抱歉,耽误到妳了。”廉英宣慌张地对她鞠了半躬,原本还要再说什么,
最后转身走了。
蒲绯盯着她的背影远去,再次抬起手腕注意时间,高中同学聚会已经快迟到,明
天公休,网拍的部份只能周一再出货了。
收拾好背包,准备离开铱点的时候,她把遗留柜台上的纸条放进包包里,一边按
下铁卷门的遥控键后,骑了机车往市区约定的KTV。
才刚熄火,有人从背后拍了她的肩膀两下。光判断这狠辣的手劲,蒲绯不用猜也
知道是侯君琪,没好气地说:“迟早被妳打到重伤,用这种方式逼人投保也太没
良心了。”
侯君琪故意表现得不太开心:“嘿!我才不缺业绩咧!妳迟到了,罚妳陪我去买
消夜,大家都在抗议里面的食物好难吃。”
蒲绯摘下安全帽,笑笑地说:“妳是迟到了才被派出来跑腿吧?”侯君琪,高中
三年几乎天天睡过头的女人。
“少废话,走走走。”
蒲绯无奈地陪她越过马路到对面夜市里,跟在侯君琪背后看着她经过一个接一个
小吃摊,手中的塑胶袋渐渐变多,最后她也帮忙提了许多食物饮料,沿着原路走
回来的时候,蒲绯若无其事地问:“常蘅也有来吗?”
“当然有。”侯君琪转头看了她一眼,“本来都要打电话催妳了,但是她说妳一
定会来。”
蒲绯沉默,然后无声苦笑。
明明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是如影随形的关系了,那人依然知道蒲绯总是不会放过
能见面的机会。
“蒲绯,妳……我可以问吗,大家都不敢问,但我实在很好奇。”
蒲绯知道她想问什么,老实说她并不想谈起这件事,这是她和常蘅之间的事,但
她还是任由侯君琪提问。
“妳们,妳和常蘅,不是最好的朋友吗,到底怎么了,好像根本不熟一样,讲话
都不看对方,而且我那次……”
侯君琪欲言又止,看蒲绯依旧面无表情,最后还是继续说完:“五年前拍毕业照
那天我看到妳和常蘅在学校吵架,妳还哭了,我问榭嘉但她都不肯说,那天发生
了什么事吗?”
蒲绯一直没有回答,直到接近KTV门口,才淡淡地说:“我们没发生过什么。”
然后走上前压了电梯上楼按钮。
感觉到蒲绯不愿多说半句,即使侯君琪个性再直接也只好打住,她们走出电梯,
转个弯来到包厢。
包厢里十几个人,大多是高中同学,有几个不同班的她也认识,大家都和蒲绯打
了招呼,一窝蜂上前抢食,好像唱到一个段落都在聊天叙旧。
蒲绯笑了笑,拣了角落坐下来,她还没吃晚餐,刚才买了奶油海鲜意大利面,于
是默默动起筷子。
一伙人一年多不见了,同学会自然吱吱喳喳聊个没完,蒲绯向身边的人交代了近
况,好一会才陆续下一波点歌。
常蘅点了她以前就很爱唱的王菲的〈天空〉,她的声线与口吻都很契合,是少数
能唱出这首歌精髓的人,依然那么专心投入,那么全神贯注,蒲绯垂著视线,不
意多看一眼那张独立又顾盼神飞的脸庞,深怕勾引多余心事,逼得自己不得不面
对那些她不想再被绑缚的情绪。
当年,常蘅和她两个人在社团办公室里,幽静的下午,就这么轻轻开口,唱出灵
魂的轮廓,回荡的
歌声萦绕,像是终有归处,没入蒲绯的心里。
她不敢再回想。
正要站起身,暂时远离这个让她惆怅的场合,另一个同学忙不迭喊住她,递来麦
克风,“蒲绯不唱吗?从来没听过妳唱歌,不要不好意思嘛。”
“芸芸,别强迫她。”常蘅意外地搭腔,逼得蒲绯必须转头看她,“蒲绯……不
喜欢唱歌。”
视线几不可察地短暂交会,又再度错开,常蘅似乎永远不会再多浪费一秒给她。
要承妳的情吗?
蒲绯抿了抿唇,忽然很不甘心,那股冲动驱使她嫣然一笑:“不会呀,我很喜欢
唱歌,本来想把额度让给妳们嘛。”
“干嘛这么客气!”侯君琪把歌本从桌子的对角线推到她面前,“不过对耶,居
然没听过妳唱歌,装什么神秘?快点让我们见识见识。”
“绯绯太少和我们出来玩了呀!”
众人看样子都十分好奇,蒲绯也懒得翻阅歌本,想了想就直接在点播面板上寻找
歌名,大萤幕播出MV,是李玟的〈暗示〉,蒲绯闭上眼聆听前奏,启口柔声投入
旋律里。
有别于原唱口吻黏腻,蒲绯不用太多技巧尾音而自然饱满,平时隐匿于心的丰沛
感情如飞瀑倾泻,“全世界只有你不懂我爱你……我给的不只是好朋友而已,每
个欲言又止浅浅笑容里,难道你没发现我渴望讯息……”
她轻轻睁开双眼,眸里话里有太多浓浓的愁思和遗憾,又像是毫不渴求一样地淡
淡笑着。最后一个音符消逝,蒲绯轻轻把麦克风摆回桌上,包厢里陷入沉默,蒲
绯以为自己还是制造了尴尬的气氛,看了一眼垂头低眉的常蘅,她自嘲地说:“
可能感冒还没好,音准很糟吗?”
既是应了芸芸所求,芸芸当然立刻表示意见:“不是不是,超棒的也太……太有
感情,唱得太好了吧!”
“太夸张了,被妳震撼到起鸡皮疙瘩了啦。”
“整个都深藏不露什么啊,”侯君琪瞪大眼睛夸张地说:“为什么之前不参加学
校比赛?常蘅应该另外和妳组双人团体,绝对包办所有奖项,蝉联十年冠军。”
“只是刚好音域很适合我吧。”
蒲绯微微一笑,心底苦涩掠过,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已不如从前耀眼,常蘅依然
是蒲绯心里一颗遥远的星子。
“难得开金口,就再唱一首嘛。”芸芸起劲地怂恿她。
蒲绯不是个性张扬、爱出风头的人,自小在人群间她习惯跳脱立场,不争吵不争
取,只有那一次,在常蘅面前气愤、苦苦哀求着,罕见地失控。
她摇了摇头,要自己别再回想。
芸芸看她摇头,失望又不死心,转头对身旁的人说:“常蘅,妳叫绯绯唱嘛!”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常蘅开口,蒲绯没有不答允的,从来都是如此。
可是蒲绯不想再这样了,她想挣脱这恼人状态,她知道常蘅也不再想维持这样亲
暱的互动,只是不好当众说出口,不等常蘅犹豫,她干脆地接口说:“我再唱一
首,清唱吧。”
停顿了几秒,唇角扬起弧度,蒲绯闲适地收起双脚轻踩沙发,这次她唱了张学友
的〈我真的受伤了〉。
“窗外阴天了,音乐低声了,我的心开始想你了……”
间奏的时候,她轻轻哼著,温柔的眼神毫不掩饰注视著常蘅,“电话响起了,你
要说话了,还以为你心里对我又想念了,怎么你声音变得冷淡了,是你变了,是
你变了……”呢喃歌声是如此孤单与悲伤,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直到蒲绯停止
哼唱,都没有人发出声音,这次是真的影响了气氛。
“妳们唱吧,我想早点回家休息。”蒲绯忽然笑了起来。
都说要摆脱,怎么还是永无止尽地诉诸情意,常蘅一定受够了自己,她甚至不愿
迎上目光给自己一句怨言,蒲绯收拾了东西,像只落地啄食酸涩果实又飞回枝头
的寒潭栖雁,就这么缓步走出。
她突然想起国中时和常蘅一同替李清照的词〈诉衷情〉谱的曲,照着记忆里深回
悱恻的曲调,声气绵长,浅斟低唱:“夜来沈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
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抚余香,更得些时……”
包厢里的人都听得呆了,只有常蘅知道,蒲绯是极擅长歌唱的,声腔柔软抑郁,
轻叹似的换气声都教人屏息,凄切幽婉,摧心伤怀,常蘅发现时笑着说:“别唱
了,我听得好难过。”
只是一句玩笑话,只要常蘅说了,蒲绯就上心了。
有多久,不曾特地唱几首曲子给她听了?数了数,十年。
“蒲绯。”阖上门前,身后有人唤她,她身体一僵,听那熟悉的脚步声随自己走
了出来,她放短步伐,艰难地转过身来。
“最近,还是一样吗?”常蘅站在她面前,仿佛回到八年前,木然听她说完话就
转身离开的那个日子。
蒲绯觉得喉咙干涩,是太久没唱歌了吧,都生疏了。
“没什么变化。”她眨了眨眼,如实说道。
于是沉默了。
蒲绯想问的都不是她的现在,她都知道的,关于她人生的所有重大决定和动向,
总会有法子知道。
她想问的是,所有被埋葬的过去,随风飘散的尘埃,还有常蘅绝口不提的,关于
蒲绯在她心里的面貌。
问了,会说吗?
说了,也不再是当年的常蘅会给的答案了吧?
对于常蘅此刻释出的善意,蒲绯已经很感激了。
矛盾的是,有时蒲绯宁愿常蘅永远对她不理不睬,说不定她可以更快忘了她,更
快地,假如可以。
常蘅目光深越幽远看着她,蒲绯知道她读得懂自己所有沉在眼里的话,所以才总
这么避著和她眼神交会吧。
最后她仅仅一微笑,说了下次再见,转头走了,蒲绯让自己不要贪看她的背影,
搭了电梯下楼。
回程中她是平静的,甚至有些安慰。
自己难得不听她使唤了呢,无论如何……是好事吧。
才刚回到社区停好车,大浓眉打了电话过来,只字未提铱点的生意,只说下星期
一抗议群众不一定会散,他视情况留下支援。
“眉哥,这个月活动名额还有剩,我给了一个客人。”
其实决定这点小事实在不必多问,但毕竟店老板不是自己,她是该礼貌性询问。
“好,不重要。”大浓眉处在嘈杂的环境,手机里不断传出广播和吆喝口号,说
完就急急忙忙挂了电话。
蒲绯踏进家门前又看了一次表,好晚了,明天再联络廉英宣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