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往另外一个城市移动，最先触摸到空气中的粉尘，粉尘夹杂的湿意，
太阳再烈，晒不干黏在肌肤上有如粘土般的粉尘感。
职场转换到台湾，陈桂圆感受最深切便是这样的黏腻感。
青春时期不觉难受，因为习惯，在久别后重新踏上这块土地，
呼吸困难的湿度沁在肺叶，她好像泡在水中长出鳃来，在表层换气，
在内里筛去水分。
企业文化的差异，也让她哭笑不得。几个老男人看她年轻，又是女性，
端著长辈架子压她还期待她给脸，陈桂圆当场冷笑，看着报表美式风格地炒掉绩效差的，
而绩效好的那几个，她以平板的语气对应，全不把对方的性别、年纪放在眼里。
林绮君装乖，窝在一旁做记录，直到陈桂圆关起门，笑容才溢开来。
“妳嚣张喔！”
“我在这位置上就该嚣张，而且我做的事情有理有据。
我问过律师了，当场炒鱿鱼没问题，该付的package扔到他脸上，
他就不能怎么样；如果说他公事上想做手脚那更别想，我已经请特助盯着他当场收拾、
交回公司手机、门号、客户名单，也请法务跟在旁边宣读违反规则的后果...
看我这么不给面子，他就该知道我每一句话都不是玩笑。”
陈桂圆凤眼带笑弯起，语气更加冷峻，“没有业绩，我哪里需要给面子？
有业绩的，就把皮绷紧。我不玩黄老那一套陪喝酒博感情的，
我只看业绩，业绩好就赏，赏不手软，业绩烂，那走人也没有情分讲。”
“妳喔，跟台湾的企业文化不一样，小心下面人做手脚。”林绮君语气轻松，
毫不像在担心的样子。
“说到这，我差不多把他们下面的人收了一遍，也换了新的埋在那里。
那么多只眼睛在看...再说，我把它们通讯内容送去盘，
把对话内容拷下来请人做逐字稿，都完全合法，我怕什么？”
“妳坏啊妳，刚上来就说什么比照美式公司做法，副理以上主管免费配最新手机...”
陈桂圆温温地笑，“下重本才有大鱼嘛...谁人不贪的？这业界全不流行这套，
我正好把这套包装成福利引进来，再来公司集体购买有折扣，还能抵税，
所费还比那老废物一年的薪水还低，越想越划算。”
“好啦，今天的会议记录在这。”
“妳觉得买周仁凯公司的股票怎么样？”
“就事论事，他那家公司做得不错，但如果经营权让我弟拿下，
我就不知道了...那公司基本上是人治，制度执行得松散。
我弟毕竟不是那业界的人，他能不能让那公司获利更好，我不敢讲。”
“嗯，但我听几个长辈讲，他跟郭家互动频繁，好像在策划什么。”
“郭家噢...我弟妹她家也算老家族了，钱很多，然后亲家听说快不行了。”
“哦？妳看郭家谁来接班？”
“那种老家族，八成是由郭家老大接。”
“郭家老大风评怎么样？”
“能力ok的Gay？这是妳要的情报吗？”林绮君忍不住笑起来，
“妳原来找我来，是叫我去跟各家串门子打混套交情弄情报的！”
“这最适合妳啊，”陈桂圆双眼放精光，笑得奸邪，
“妳名声摆在那里，让妳整天在办公室当‘特助’谁信啊？当然是符合妳形象，
三天两头跷班南北跑喝下午茶跑场子才像妳。”
林绮君哑口无言，心底恨得牙痒，又无法反驳。
她就是这样一路塑造这爱玩、没用的形象，而陈桂圆竟把她这形象的价值榨得干干净净，
对林家老爹还能讲垃圾话说什么“大家都是老朋友，绮君来帮忙我很开心。”...
好像她这特助是不干事的荣誉缺。
事实上她做得可多了，她越想越觉得亏，昂起下巴，“老板，我要加薪。”
“谈钱伤感情嘛...”陈桂圆温和有礼地笑，像是挥苍蝇似地甩甩手，
林绮君看了有气，抓起手臂便咬下去，声音含糊，“不谈钱才伤感情！”
陈桂圆吃惊，却笑得更欢，语气贼贼地，“肉体偿还接受吗？”
一时被这无赖惊到，林绮君松口，陈桂圆不客气地抽开手，还往林绮君裙子上擦口水，
凤眼亮勾勾地瞥向那满脸通红的林绮君。
无赖分不同层次，林绮君是无赖，她更是，只是发挥次数较少、使用得更谨慎而已。
“我要下班！”
陈桂圆环抱林绮君的腰，“好啊，一起走，我带着笔电在不在办公室都无所谓。”
外头天还亮，西晒酷烈柏油路似乎都融了，前方因热气上冲而扭曲。
“还是不习惯。”
“嗯，那喜欢吗？”
“热一点，湿很多，公司笨蛋很多，但可以挑战的事更多，我喜欢。
然后我更喜欢妳。”
林绮君以捏紧那湿热的掌心为回应，桃花眼笑得有如百花争艳，
昏黄阳光镀上去，更如不朽的画。
在林绮君眼里，凝视她柔得连凤眼上钩都消融的陈桂圆，润得像冬日的桂圆茶，
夏日的醃酸梅。
她至今很少离开台北，但她渐渐喜欢高雄，到底他们的家会在高雄。
52.
当天气转热，皮肤科的“生意”越发热门。
魏秋实因为“业绩”特别好，医院里的大佬暗示他明年能升级；
但不是今年，按照年资得让另一个平庸的老医生上去。
他不在乎这些，他只是喜欢松开病患眉间纠结的过程。
从没自信到自信，从愁容到笑容，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有意义。
感谢这份工作，经历婚变，他仍然感受得到自己的价值，
感受得到沈甸甸的人生，从一双双信任的目光中交到自己手上，毫无保留。
他庆幸自己能担负这么多人的期许，尽己所能地完成期许。
当夜色渐深，他离开实验室，走出医院，在门廊闻到烟味，不禁皱眉。
烟雾弥漫中，一个淡妆女人锐利地盯着暗淡的天空，路灯照得烟雾橘亮，
背光侧暗沈的蓝有如夜涛阵阵。
妆化得仔细，盖掉那突出眉骨的棱线，显得柔美，在这样暗淡的光中，
魏秋实注意得不只是女人的妆，还有女人发红的脸颊。
他不禁走上前，关切地问，“请问妳最近新换了化妆品吗？”
突兀举动惹来女人挑眉，一瞬又化为柔美华贵的微笑，
“还没请教先生贵姓？”
因自己多事唐突而困窘，魏秋实讷讷地说，“敝姓魏，是这家医院的皮肤科医生。
我看妳脸上的红不是化妆化的，在猜妳是不是过敏了。”
“我是不觉得脸上有什么不舒服，但你说得对，我平常脸颊不会这么红，
而我今天才换化妆品。”
“如果妳这个时段有空，可以来找我...这个时间我没有诊。”魏秋实腼腆地笑，
笑得跟他的年纪还有一脸老成的长相冲突，却有点大男孩的可爱。
女人在心里讶异，却有点温暖，“谢谢你，我明天会去找你。”
魏秋实抱着愉悦的心情回家，登录网络游戏，跟同战队的友人们打招呼，
还看到周启俊小朋友的人物朝他走过来。
周启俊大略说了他今日之行，用字遣词有点跩，“我跳级了，明年可以上国中。”
“有钱人家的小孩什么都比较会。”
他这年代的人，还知道“鲁冰花”，可惜周启俊八成是不知道了。
“过奖！今天庆祝，请你三罐药水。”
“先谢过啦。”
这就是忘年之交，周启俊乐呵呵地徜徉在线上游戏。
他在学校的人际关系一直不见起色。他不喜欢打球，把自己弄得浑身酸臭，
呆在室内皮肤越发白亮，那些男同学似乎看他不爽，老叫他娘娘腔。
幸好他聪明，家里又有钱，老师站在她这边，对方也不敢太过分，
顶多在分组时排挤他。
每次分组，他都跟不受欢迎的边缘人物在一起；却觉得这很好。
这些人大多跟自己一样，因为幼稚的“分类规则”，被扔到“他类”，
可以忽视可以排挤。可是受欢迎的理由又是什么？
长得好看？讲话好笑？运动好？性格讨人喜欢？
周启俊冷眼旁观，淡淡地哀愁，可是这些特质，不保证他们的成就。
受人喜欢，不等于他们的能力。接受自己不被喜欢，甚至被厌恶，还坚持自己的样子，
才是能力；而这也是他喜欢甚至习惯跟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人打交道的缘故。
他只在意自己跟对方能提出什么样的价值，无论对方是否喜欢自己，
他们都得跟自己打交道，就像犹太人一样。
原本他对母亲还有一丝期望，后来孤独惯了，他明白爱或者喜欢，
不是理所当然也不是能争取的，一如他不能决定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林奕君。
当没有期望，他不再撒娇，而是充分展现自己的能力，所以他要跳级了。
周仁凯替他开心，揉乱他的头发，带他去赛车场看比赛，允诺在公司股东会过后，
带他去欧洲看F1赛车比赛。
其实他对这些比赛没兴趣，倒是看周仁凯很兴奋得模样。
喜欢赛车的人是周仁凯，不是他。
父亲也太习惯把自己的喜好当作他人的喜好了。周启俊没有提出意见，
实在是他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金钱能满足的一切，不包括他对于自己取得金钱的满足感。
他在线上游戏里，是个小有名气的工匠，有间日进斗金的铺子。
游戏的币值可以兑换为现实中的币值，于是他了解虚幻与真实只有一线之隔；
只要有人愿意把一项东西当真，那东西就有价值。
他真正有兴趣的，只是创造价值，给他金钱物质不如让他满足自己赚取金钱物质的欲望。
喜欢甚至习惯跟魏秋实互动，多少是从魏秋实身上察觉与自己类似的特质，
他们都期望自己能创造什么别人需要的东西。
不能直接得到他人的喜爱，拐弯抹角地创造出他人的需要，挣得自己的位置，
周启俊觉得如此位置很适合自己。
“你今天特别开心？”周启俊察觉魏秋实文字里的飘飘然，猛然一问。
“我今天帮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呵呵。”
“呵呵咧你发春。我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为何遇到女人就像白痴一样。”
“屁咧，你长大就知道那叫做风度不叫发春！”
“写作风度念做发春，我懂滴。”
“死小鬼...谁教你这些东西...”
“你们这些大人囉。”
“他们都没发现你乳臭未干嘛？”
“抱歉，他们比我幼稚。”
“当初见面真被你骗了，装什么死小鬼样撒娇，现在想起来鸡皮疙瘩掉满地。”
“不好意思吼，顺应你们的期待不得不这样。”
“小骗子。”
“过奖^_<”
“是谁！！！是谁教你这个过气老骨头的贱表情？”
“呵呵。”
周启俊累了便下线，在心底再次谋划怎么从国中跳级...再申请国外的大学。
大学是非常好的筛选机制，国外高中那群“仇学术高成就”的白痴恐怕跨不到好大学。
他要的是好大学，在外头重新开始的机会。
离开向来是他这阶级的人，才有资格做的决定。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他母亲最终选择回来。
“晚安。”魏秋实回应他，发现他已经下线，在心里暗笑，小鬼还是贪睡的。
窗外圆月的角度却也提醒自己时间不早。
想起医院外的女人，他心情好了起来。他的专业总能让他帮人的。
53.
医院外蝉声阵阵，紧闭的窗如碗公倒扣，闷了一室冷气声，
隔不了外头闹腾的抱怨声。太热、太热...抑或是生命太短、太短？
郭玉茹坐在没有意识的父亲身旁。母亲已经去董事会坐镇，
准备压住以兄长为首那派人马。
按照父亲的意志，这时候应该要拔管，但母亲、兄长甚至她自己，
都有理由违背父亲的意志。
先前权势滔天，说一不二的硬汉，到头来便溺不自主，连死的意志也被硬生生拦下。
她不孝，因为她更想贯彻父亲要她接班的意思。
也许不只是因为她能力好，而是因为她能跟母亲分权，而父亲虽然在外有几个红粉知己，
心里却总向着母亲，到最后一刻也为母亲着想；
若是让大哥接班，基本上她、母亲、二哥都别想待集团里。
失去地位的护身符，又有谁会来孝顺母亲？
说到底是因为父亲对自己的子女全都不放心，所以宁可让她上台来牵制兄长...
之所以没选二哥，恐怕是二哥当家会比她这女子当家更稳妥，
而她既不稳妥，便需要母亲或二哥的支持...
只有她能够尽可能地维持父亲在世时的家族资源分配。
郭玉茹坐在病房内发呆，暗自苦笑，父亲的担忧不是全错，
她纵是孝顺，在这样大家族里，也轮不到她奉养母亲...除非家业是她的、
她也将因而承继“长兄”的任务：孝养。
绵密迂腐的老家族，有数不清的脱裤子放屁；大哥接班也铁定要“孝养”，
但可能只做到“养”而做不到“孝”，母亲这样烈性的女人，
生活要看儿子脸色未免也太惨。
可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大哥。
郭培火跟家里出柜前，在父母眼里是最适合的接班人。
出柜后，先是跟当时情人被硬生生拆散，后是强硬遣出国，
还派人监视是不是继续在搞同性恋。
身在自由国度却只能身戴枷锁，眼巴巴看其他人自由，
她其实理解大哥为何在父母稍微妥协后，仍不给好脸色。
看时间到，她走出病房，朝魏秋实的门诊走去。
那位魏医生的笑容，让她觉得年轻...虽然她当初就是被戴着同类假笑脸皮的林学谦骗。
她依旧偏食地喜欢带着腼腆、宛如大男孩的笑容。
护士不认识她，见她要进诊间欲出面阻拦，魏秋实探出头，阳光灿烂地挥手，
“妳来啦！”
护士退去，一脸八卦地去找同僚聊天去。这魏医生多久没这种笑容囉。
进诊间，魏秋实仔细地照看皮肤，询问她的化妆习惯，给了几个保养皮肤的建议，
还很郑重地说，含有某类化学物质的化妆品最好别用等等等...
如此婆妈。
郭玉茹却觉有趣，一个大男人讲这些如此的细心仔细，看样子也不是特别爱保养的人，
只是单纯挂念眼前的病患。
真诚的朋友不嫌多，她道谢，提议晚上一起吃饭。
魏秋实开心地说好。在郭玉茹离开诊间时，传讯息给周启俊，
“嘿嘿，你晚上可别等我上线！我、要、约会！”
上课中的周启俊接到这起幼稚的讯息，在内心翻了无数白眼。
白痴！离婚以后还不忘报备的习性，只把报备对象改成他而已...
搞不懂怎么有如此蠢的男人，还是医生，哼。
他以后觉不做医生，读书读到太傻气可没药医。
54.
日正当中，餐厅的冷气把玻璃门里外隔成两个世界。
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周仁凯的衬衫西装依旧笔挺...多亏了新请的家务职人。
林奕君离家之后，他确实有许多不便，其中一项便是得亲自应征处理家务的人。
从小教育，他把家务事当作某种人的专职，而那某种人绝不包括自己；
他的时间跟精力必须做更重要的事。
现在他在谈生意。
眼前的郭培火浓眉下压了一双贼溜溜地大眼，打量周仁凯白皙肌肤脸颊晒得通红。
胸膛宽阔衬得这身衬衫服帖，白丝质地的衣料对比小麦色肌肤，让他样子更显精神，
有种实务家的气势。
“郭兄，我也是开门见山了，郭老董的事，还请你节哀。”
郭培火朗然笑呵，“生死嘛...尽子女本分也就是了。今天找我什么事？”
“我听说你跟林学谦近来往来密切，如果有什么好生意，可以约小弟一起吗？”
“噢，这件事啊。林家在推一些不错的商品，我正好买来玩，算不上什么。”
“郭兄真是好大面子，让林董亲自给你当说客。”
周仁凯目光如炬，斯文脸面摆明地说“废话就免了，讲真话。”
郭培火却是不当一回事，煞有介事地说，“我们大家族难为啊，
好多收入得交给公家，我也只能找些小玩意来养一下私房钱...”然后继续哭穷。
听烦了，周仁凯拧起眉头，又一下子松开来，“我公司最近要开股东会，
郭兄是否有意投资？”
“哎，你说来听听。我不懂你的产业，但有赚头，周董愿意提携一把，我是很受用的。”
“我在公司，我公司是有赚头，换做别人来经营，可就不知道了。”
“这样说来，你公司没什么制度，就靠你一个人；这样可不能做大生意。”
郭培火一脸真诚地说，周仁凯面上不说，心里却暗骂要你多事。
“郭兄的建言我也深以为然，就可惜这不是个时候。
眼下股东会还不知最后谁要拿走我的奋斗成果，白白让人占，
我还不如回我家老企业，至少便宜是自家人占去。”
“哦，这样啊，周董你真是交浅言深呐，我受宠若惊。这样吧，我们周末约球，
详情慢慢谈，我等会有会，先走一步。”
“好，我们敲什么时间？”
这周仁凯还把客套话当真呐？郭培火不禁暗笑，这果然是小商家出身的，
继而又想，周仁凯看起来也是精明的，反正多认识个人也无伤，
他便说了时间地点，让秘书晚些送球证给他，便推门而去。
看郭培火离去，周仁凯心里不禁气闷。这人，跟林学谦是一挂的。
这一挂出身大世家的，从来没把他这样富二代当回事，
但天晓得从全世界排行来看，其他洋人如何睥睨这群自以为有格调的家伙？
约球而已，一副得看他是什么身份一样...真叫人不痛快。
继而暗想，冷笑，既然当他乡下人，他就乡下到底，把他儿子也带去看，
看那所谓的世家子弟是比人家多些什么、那些限量球证的球场又有多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