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栋房子后有两年多的日子,记忆模糊,像隔着层层玻璃,折射再折射,
早已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时常有个倩影冷不防闯入梦中,捣乱一池水,不论梦所乘载的是喜是悲,
醒来时总要她泪流满面,怅然若失。
下意识地绕过所有有回忆的地方,换一份工作,一头栽进去,
让疲惫爬满全身,机械式地起床、盥洗、写状、进食、睡觉。
若觉得空虚,甚至寂寞,萤幕的另一端总会有人愿意掀起棉被,用裸身迎接,
只要妳愿意。
她伤了些未与她一同进入关系的女孩或男孩。
跟李昕是差不多那时候认识的,在温以扬人生谷底,
李昕用救世主的态度去追求、付出,情感不停割裂、撕扯,
太多太多的不公平、不对等,最终以惨烈心碎收场,而这又是另一个故事。
反反复复,迫使温以扬不得不去正视自己的破碎,画伤别人也划伤自己。
毅然决然辞了工作,离开台湾一整年,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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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接机的时候,就马上发现妳完全变一个人。”
Jess坐在她对面,手撑著头咀嚼著饼干发出嘎嘎声
“我就当作称赞了。”
对人生、对情感、对关系,比较与得失,失落与责任,一直以来都在她心头萦绕,
像一锅巫婆熬煮乌黑浓稠如焦油的汤,持续沸腾。
不停堆叠一层又一层的焦躁,使得她老被过去牵绊,对未来充满不安。
而来来往往的人们,确实有过她真心喜爱的对象,像李昕,
只是力有未逮,留给对方的只有无限歉意。
一年的离开,洗去深植脑里的疲倦感,淡化所有过往感受,
如轻柔棉花糖般,引人抚触,能搔到痒处,但不会伤妳。
新鲜事物同时刺激所有早已疲乏的感官,看见京都金阁寺的伟大,
品尝小岛海产的鲜甜,嗅闻普罗旺斯的浅紫芬芳,聆听老乐团带来的感动,
都让温以扬在当下措手不及,那是种充满兴奋期待的措手不及。
直到在南法再次看见九年前的那片向日葵田,仿佛再次经历了一次自我,
她知道是时候回家了。
Jess在桃园机场大门等著,左脚不安地来回踩踏地板,心里咒骂着:
“一声不响就消失,一封短信就要我下周接机...妳个臭女人都不怕我换号码吗?”
自动门悠晃晃地左右拉开,女子黑发及肩,盈亮大眼笑弯起来,
双眼皮深邃直达眼尾带凤略显勾人,墨黑长大衣将身子拉长,似乎瘦了一圈,
步伐却精神地、成稳地。
她挥挥手,咧嘴而笑,排列不整齐的皓齿,那股傻气仍没变。
Jess看着温以扬,虽仍有些不爽快,可眼角泛著泪。
这天冬至,寒风所扬起的情绪却柔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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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说,去找小安吧。”
Jess把微冰的啤酒轻靠在温以扬侧脸,瞬间把她从记忆中拉回。
“现在这样挺好的不是吗?”
事实是,即便过了五年,温以扬还是会梦到莫子安,
对她的思念如澄净湖水,偶尔波荡。
“若妳觉得这五年的沈浮,不能一部分...嗯,应该说绝大部分,
归因于跟她在一起那两年,我无话可说。”Jess起身转动颈子,眉头紧皱继续说道:
“妳自己最清楚。”
Jess说的话,温以扬不是没有想过。
幸福有时候是比较来的,爱情有时候也是。
妳要先知道幸福的样子,才会知道现在离它有多远;但常常也是对她既定的框架,
限制了我们的步伐,对于某种原则的坚持,造就固著与偏执,
一旦与理念不合,就是不断冲撞、冲撞、冲撞。
莫子安之后,历经许多人事物后,一切都使她更为柔软而弹性,
以往总想要确实地勾勒出爱情的样貌,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找出人生旅途中最特别的例外,正好可以紧密贴合那样貌的例外。
现在的她似乎没办法再这么做了,这并非是她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是因为她明白,若爱情真来了,她会扎实地感觉到,
届时那些先设的定律,反而会碍手碍脚,不如别默认。
一年多前遇到陈书语,让她察觉自己心里的有道墙一直没倒,
就算是深爱着她的陈书语,她也不愿退让。
两人间每次沟通都是冷冽,陈书语像在对墙说话,不同在于温以扬会回应,
然而那种回应,其实是漠然。
未曾大吵并不全然是因随和,更有可能是其中一人没有那么在乎。
陈书语最远只能走到墙边,用指头轻轻敲击,无助地倚著墙,如此而已。
被她掴一巴掌后,温以扬才发现墙内其实居住着她对莫子安的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可她爱的,是六年前的她。
温以扬知道是时候面对,即使她依旧不觉信心,
但甘愿冒着破碎的风险去尝试,本身就已是种坚实的勇气。
‘不知道妳的号码有没有变,如果还在台北,有空的话,一起吃个饭
以扬’
或许是心态上的转换,等待也不怎煎熬,
某种意义上而言,无论莫子安是否收到讯息或回复,她都已在跟过去和解。
约莫过了几周,某个春寒料峭的午后,刚睡醒昏沉中的温以扬看见床头手机一亮:
‘好啊,5/24,老地方
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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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是夜市里蜿蜒巷弄最角落的一家路边摊,传承了三代,
菜单从来没变,永远卖的就是肉圆、芋粿跟蚵仔面线。
这是当时忙乱生活里让他们休憩停泊,好好相处的地方,
离家近,又完全与工作无干,美食是最疗愈的。
也是莫子安第一次吃的路边摊,因为从小家庭教育跟家境小康,路边摊什么的,
被她父母弃之如敝屣,
温以扬当初听到,非常惊讶自己的生活圈还能碰到“大小姐”就算了,
自己竟然还爱上对方。
都是往事了。
温以扬记得她不敢自己走这条巷弄,站在巷口,像以前一样。
午后雷雨洗净了空气中的杂质,到了晚间异常清爽,
耳机里播放著M83的 <Wait> ,吉他和弦轻盈,合成器规律点缀,
主唱的声音好似从远方飘来,在耳边轻语,身子不自觉随着节奏摆荡。
倏地,
一股淡淡茉莉香和一丝丝牛奶味直闯进她的感官,唤醒五年前的嗅觉记忆。
转过身,女孩细长的身子,简单衬衫牛仔裤便能凸显玲珑身材。
深褐色长发如浪般分在一侧,歪著头,洁白曲线从耳根连绵到锁骨,一片洁净,
胸口项链隐约闪烁,金色链子更衬她白皙。
少了许多锐利,多了些许柔媚。
莫子安不语,鼻翼随着呼吸动着,双眸圆润,眼若秋波,直望进她眼里的幽深。
“嗨。”温以扬假装镇定的首先发难。
莫子安的小嘴慢慢弯成一个她从没见过,最美好的弧度,
随着那笑容上扬,缓缓地、浅浅地勾着她。
“嗨!”
温以扬知道又是向日葵的季节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