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凌晨两点，我被瑰书的电话吵醒。
　　台风逗留了几天不走，窗外无月，一片漆黑中狂风暴雨，
把窗子拍打得不断啪搭响。
　　电话中瑰书的嗓音沙哑夹着哽咽。“我在你家楼下”，她
说。
　　我吃了一惊，赶紧跳起身，小心不吵醒家人，开了家门搭
电梯下楼。瑰书站在电梯口，门一开就看到她浑身湿透的身影，
双眼已哭得红肿，一看到我又开始啜泣。
　　我带瑰书回房间，拿了干净衣服浴巾给她。她换好后在我
床边坐下。我和她身高本就差不多，衣服还算合身。
　　她低头沉默著，双眼依旧红肿。我没看过这样的瑰书。我
想问她怎么了，却迟疑着不敢出声。窗外仍刮著飕飕强风，世
界仿佛只剩下这间五坪的房间在风雨中摆荡，我们是仅存的生
物，在诺亚的小方舟里忍受着洪水拍搏。
　　“我和敏烨吵架了。”过了好半晌她才说话，但只说了一
个句子就又呜咽起来。我有点摸不著头脑。她和敏烨吵架是家
常便饭，总是不久就没事了的，怎么会哭成这样。但我不敢、
也没有时间发问。她突然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有点担心家人被吵醒。幸好窗外风雨声太大，掩盖了她
的哭泣声。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把手放到她背上轻
拍，静静等她哭完。
　　那天我才知道瑰书一直以来不断隐瞒的处境。当初她因为
家里认为理组比较有出路而跨考理组上数学系，入学后成绩却
一直不好，甚至被当过几个必修，加上她把时间都花在和我们
一起参加异议性社团和社运上，因此更没有时间补救课业；数
学系又系风保守，大家知道她常参加社运后都排挤她，加上她
对看不惯的事物有话直说的个性，更使系上其他人敬而远之，
因此她在系上相当孤立，几乎没有朋友。但由于家中因素，她
也不敢转系。一直以来她把我们视为人际关系上的支柱，尤其
是敏烨，虽然她们因为关心的议题焦点不同而常有口角，但敏
烨作为一个伙伴，对她而言的重要性甚至远高过我和可钟。
　　但那天她们却大吵了一架，吵到几乎动起手来。其实我早
有预感，她们平常虽然要好，但若真吵了起来，以她们的个性，
是一定要决裂的；且虽然瑰书把敏烨放在第一位，但对敏烨而
言，可钟才是第一位。我从以前就隐约地感觉到了这认知的差
异，因而对她们每次的小吵总隐隐感到不安。
　　我从瑰书断片般的话语里拼凑出事情始末，大致是敏烨为
了替可钟庆祝手术一周年而在那天晚上约了瑰书一起去逛同志
书店挑礼物，结果瑰书忘了这件事，跑去出席了动保团体的记
者会，等发现敏烨打给她的电话时已超过约定时间一个多小时。
两人会合后敏烨大发雷霆，指责她关心猫狗胜过朋友，谈话之
间又发现瑰书竟不知道HRT、RLT、SRS等字的意思（分别指贺尔
蒙补充疗法、实际生活训练、性别重置手术，对陪在可钟身旁
的我和敏烨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字汇），更气愤地指责她丝毫
不关心可钟。瑰书也忍不住反唇相讥，两人终于演变成大吵。
　　听完瑰书的叙述后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继续轻抚她的背。
她止住哭声，擦了擦泪水，“你也觉得我不关心可钟吗？”她
问。
　　我摇了摇头。虽然方式不同，但我知道瑰书和敏烨都关心
著可钟。“别想太多了，可钟不会希望妳们因她吵架。”我说。
　　“我也知道，”瑰书说，声音又哽咽了起来，“但──”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响，将瑰书的声音盖了过去。我吓
得浑身一颤。不远处有车辆警报器响起，咿喔咿喔咿喔咿喔，
像跳了针的唱片永无止尽地重复著呆板的片段。
　　后来究竟怎么会变成那样的，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瑰书
突然双手环抱住我，我像是被定住了般僵直，脑中一片空白。
窗外依旧狂风飕飕密雨霎霎，行道树任由狂风吹摆，幢幢树影
映在窗上阴森已极。我看到瑰书的双唇向我靠近，一头杂乱溼
发冷冰冰贴上我的脸颊。我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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