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每次恋爱,都唤醒热情,热却是血液集中在一处,对立面缺血痲痹,是冰的。
浑身发热的恋爱,张秀红遇过几次,还没有一次是从一角慢慢温起,蔓延全身。
速度非常缓慢,像是浸渍乌梅,慢慢泡著泡著,时间过了,转过头,黑得发亮,
浓缩的酸甜,下酒正好。
父亲丧事处理完成的时候,她瞻仰遗容。像是风干的酱菜,曝晒、失去水分而萎缩。
人生的磨耗,终于因为轻得不能再轻的碎响啪嚓,一瞬间从进行式移为过去式,
血液快速流失,身体机能溃败,土石流卷走勉强昂首于地表的老屋。
人到头毕竟回归为物件,从动物到静物,
因为生命曾驻足,不忍心断言寄居的肉体变成东西。
她哭过,所以能在公祭时维持平静。她的弟弟神经质地怪叫,拒绝参与所有丧礼。
这是场阴谋,爸根本没死。
看弟弟,好像看到太过执著而失常的母亲,充满戏剧张力,神经却纤细地一绷紧就断掉。
在一旁,也算是她妹妹的张永芸一脸哀戚,而她另一半徐检座木然站在身侧相伴。
时间绝对会背叛妳们,即使妳们如此相爱。
她嘲讽而温和地笑,胸口隐隐发疼。她是酸葡萄,生而为人保持风度需要多大努力,
她也爱过,只是那人爱的不是自己。
一只手搭在肩膀,顺着方向回望,范瑾瑞理解而温和地望向她,
她感到宽慰。无论如何,她还有一个陪伴。
陪伴久了,就像是生根,从脚尖发芽长出去的影子。
她习惯范瑾瑞目光跟随她,让她安心。
“有一个人在”突然变得无比重要。几年来锻炼的自我中心逐渐遭受侵袭,
她已经没有本钱有恃无恐。有一个人在,而且是同一个人,让她感到安心,
让她逃避生活平和表面下的深渊;只要一个指头轻轻戳下去,生活薄如宣纸不禁戳,
她就掉下去了,碎成一片一片的东西。
她好怕死。突然,她变得爱运动,坚持拉范瑾瑞陪她一起去操场快走。
开始少喝酒,停止猎艳,早睡晚起,吃清淡的食物。
范瑾瑞没问她什么,默默记着她的习惯。
依旧觉得张秀红是个自我中心到欠良心的人,却又困惑这些改变是为什么,
如果是因为恋爱就好了。
心情纠结得有如少女,范瑾瑞被制约。时间到了张望手机,
等待一则讯息要她陪着出门快走。
今天没有,她失落了。再隔一天,也没有。她焦躁,却按捺住不追问,
暗自打好草稿,也许张秀红是腻了,终于回去猎艳了。
一整周没有张秀红的消息,她开始逼自己习惯,故作轻松地说服自己,
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要忙,没有张秀红她很快就习惯了。
从一整周,到一个月。
每天睡去时,图好药敷上纱布,醒来时拆下纱布皮也掉了跟着流血,
睡去前又重复擦药盖纱布,重复天明时的撕裂。
她相信自己够坚强,她还是胜率相当高的大牌律师,
她的法律分析依旧快速,她的状纸也写得顺。生活完全没有问题。
在街头撞见到张秀红时,她下意识转头快走,心扑通扑通跳,
莫名胸闷,怎么还感觉疼痛。
张秀红追上来,抓住她。
面对面时,范瑾瑞沉默,连一句“妳好吗”,都不能出口。
果然如她所想,张秀红就是自我欠良心,说不见便不见,不管她的感受。
张秀红眉头紧蹙,阴沈著脸盯紧她,埋怨道,“干嘛不找我?”
愣了一下,范瑾瑞思索答案;人不见,就是决定了,决定好了她哪里需要再多做什么?
张秀红狠瞪,每句话都从齿缝里蹦出,“如果我不找妳,妳就不会来找我,
因为妳这样想,我就要看妳什么时候会过来。”骂人不换口气地继续絮叨,
“我今天不追上来抓住妳,妳又打算装作没看见。完全混账。”
骂得好激动,范瑾瑞一脸口水,愣愣看着凶狠的张秀红。
现在的状况,反而是自己没良心了;明明她才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范瑾瑞,你喜欢我就直接说。你就是爱死我了还要憋,
我看了有够烦有够气,妳到底想怎样?”双手交抱在胸口,张秀红退了一步,
眼神仍恶狠狠紧盯范瑾瑞,“妳要怎么样,说清楚,每次看妳莫名其妙黯淡,
看都看烦了,事情说清楚岂不简单。”
范瑾瑞脸庞一阵红一阵白,深吸一口气,语气平缓淡然,
“妳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是妳的自由。”
张秀红拍额,气到笑,“所以,我有没有找妳,妳没差?”
有差,但是范瑾瑞只是定定地看向张秀红,惨然地咬紧下唇。
她有差没差,张秀红根本不在意。
“又来了!妳那个表情又来了。”张秀红长叹一口气,“范瑾瑞,妳想要什么就说。
我也是希望妳自在,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阴郁。这些日子,妳感觉到的是真的,
我是真的,妳是真的。妳却一直不相信。”
范瑾瑞口气凉淡,“既然如此,突然没消息,我也当真。”
“我只问一次,妳想要我什么?”
“我想要什么是我的事,不需要告诉妳。”
她好像目睹宝石中央劈出裂痕的过程,张秀红重摔手提袋,快步走了。
捡起袋子,她愣愣地看向张秀红离去的方向。
过几天,她忍不住偷看袋子里的东西,心凉了一截。
在吊她表白的同时,张秀红还忙着买礼物哄人。
那是条项链,旁边一张小卡,张秀红字迹飞扬写了“我嫁你。”
又想锁住哪个猎物了?范瑾瑞冷透了心,终于毫无感觉地拨了张秀红的电话,
“妳有东西忘在我这里。”
重逢时,忘东西是张秀红的心眼。诀别时是因为少了心眼,让她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113.
张秀红望着眼前笑容破碎的女人,心底发疼。
那是给范瑾瑞的礼物,范瑾瑞怎么能不问清楚变脑补悲剧。
范瑾瑞东西给她了,便要走,她叫住人。
“范瑾瑞。”那张破碎冷淡的面容转过来,等她说什么。
“我很气妳,我们之间总是只有我去找妳。我知道妳喜欢我,
我气妳不说出口;妳不说,我也不想说。
那条项链是给妳的礼物,我讲了,猜妳也不信。我没有骗过妳,
我说实话时,妳却不能全信我;我不说话时,妳往坏处想。
妳总是轻易相信我不爱妳,轻易放弃。”
一口气说完,像个少女一样,脸颊发烫。她已经不年轻了,还说这种话。
闭起眼,换口气,直勾勾地盯着范瑾瑞,“我喜欢妳。”
范瑾瑞头脑混乱;所以这阵子的悲哀,只是自己折磨自己。
沉默在两人间无限放大,空间容不下空气,她呼吸困难。
张秀红喜欢自己,她当然是爱张秀红,但不敢相信,真有一天,
张秀红会含羞却直接地注视自己,仿佛全世界她只有自己。
忽然之间,张秀红颓然低头,摇摇头,转身走了。过了几秒,她才急得冲上前,
拦住张秀红,急促说,“我喜欢妳,我们在一起。”
张秀红灿烂地笑,夕照般光艳夺目。
范瑾瑞总算认了。她一直知道自己被爱,但她非要让这个硬颈的女人承认情感不可。
不再游戏之后,她是比较任性好强,不愿意只是心照不宣的陪伴;
也因为范瑾瑞孤独的表情狠狠揪住她心头肉。
如果能让她承认,让她相信让她依靠就好了。
“再也不准怀疑我。”
张秀红邪邪笑着,用胶带封好范瑾瑞双手,深吻不安的另一半,
气音轻轻地说,“下半辈子我只想跟妳一起玩。”手掌色情地抚弄胸部。
酥麻甜蜜的感觉刺激,范瑾瑞昏沈中感到幸福。
她开始相信张秀红的淫靡邪气都用在自己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