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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洛维夫人说,她要自己去买花。
电影《时时刻刻》里,诗人在窗前问:
告诉我妳的故事,告诉我妳这一天做了什么?
诗人说他可能无法参加派对了,他从窗户离开。
死亡分成好几种速度,有时候妳看着那病,看着那人一天天陷落,
有时候妳看错方向,而生命的消逝只是弹指之间。
妳回头,对方已经不在了。
新年的第一天,阿青打电话约我出来,
我们沿着温州街走,每一间咖啡店都是满的,
最后我们走进台一,各自对着一碗冒着蒸汽的红豆汤圆。
我没有食欲,阿青好言劝我吃一些。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第一时间想打电话问妳,怕破坏妳的跨年,
才等到今天中午。”阿青说,“到现在还觉得是假的。”
“很多人知道吗?”我问。
“不确定,但是有一百多个人按赞。”
“按赞?什么意思?”
“妳有在用脸书吗?”
“有帐号,没有在用。”
“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在用,但最近我女朋友迷上开心农场,只好注册让她偷菜。”
阿青看了我一眼,“然后昨天小莫的脸书发布新动态,是她爸爸或妈妈贴的。”
“妳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昨天跨年公司提早放人,回家前看到的,大概下午三点吧。”阿青答。
我回家上网,点进阿青给的脸书连结,没有任何资讯,页面全空。
然后上方显示,小莫曾经对我发出的交友邀请。我按下确认。
如同打开一扇门,所有的资讯都一一显现。
我看见她们的众多合照,她们生活的空间,某日的晚餐,某日的咖啡,
然后最上方的讯息冷硬难以消化,说明告别式的时间与地点。
学姊说,她要自己去买花。
我在衣柜翻找出黑衬衫,搭配黑裤黑外套,
当天出了太阳,天气依旧干冷,
现场分成许多厅,我比预定的时间早到,
本来想研究平面图来确认方向,但是在一片肃穆中,我听见熟悉的旋律。
“天的尽头是海 潮水覆蓋双眼
记忆 留下微弱的声音
一部影片上映 投射在过去的夏天
空气中漂浮着植物的味道
多风的午后
人们说话渐渐慢了下来 时间永远不会往前
静止在忧郁但清澈的眼瞳
操场尽头 是一片令人眩惑的金黄海洋
只要用力挥动双臂 也许 就能在世界的上空
漂浮起来 ”
站在一段距离之外,我听着反复播放的《老夏天》,
那是高三那年的记忆,小莫跟学姊的租屋处,
彼时我多半待在大餐桌上读书,
她们各自忙着手边的事,偶尔过来关心进度,
我想起那一年的夏天,想起过往的无数个夏天,
她们的屋子里曾经有个属于我的房间,看了两次的《蓝色大门》,
坐了两次的游乐园摩天轮,那年夏天花莲的海,越洋电话。
我们是怎么走到这天的?
阿青来了,6号来了,她们招手要我进去坐,我摆摆手。
我想站在外面,大半时刻,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外头很好。
一片黑压压人群中,小莫在照片里兀自笑得灿烂,
我看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里面有我全部青春的缩影。
接着小旻也来了,她在场外哭到喘不过气,
我递出卫生纸给她,让她靠在肩膀上,并且拍拍她。
不觉得爱也不觉得恨,关于重逢的形式,现实总比想像更离奇。
小莫的父母依照习俗不能参加,在场协助的似乎是小莫的堂哥堂姊。
仪式准备开始,坐在里头的人不断往外看,
学姊还没有到场,知情或不知情的众人互相感染躁动的情绪。
然后仪式开始了,音乐被猛然关上,
几乎是同时,学姊抵达,
她穿着黑色小礼服,捧著一大束白玫瑰,我们站在最末观礼。
仪式和诵经结束,先是家祭,
由于长辈无法参加,小莫的平辈亲戚又少,
家祭比预定时间早结束,接着是家属致答谢词。
小莫的堂姊走到司仪身边低语,司仪点点头,堂姊从前方走了过来。
“我知道妳是谁。”堂姊小声地说,“妳跟我来。”
学姊没回答,我赶紧接过她手上的花。
现场一片沉默,司仪没有宣读身份,
但赶在家祭的尾巴,学姊以家人的身份为小莫上了香。
人群列队,小莫安静地睡着,学姊轻轻把花放在她身旁,
我没办法看向她的脸,需要强迫自己,
小莫穿着合身的西装与衬衫,她看起来很好,像是等待被唤醒的王子。
我在心里好好地赞美了她,跟她说了再见。
离开会场的时候,不能说再见,我们悄悄地走。
小莫的堂姊追了出来,给学姊一个紧紧的拥抱,
学姊忍了整场的眼泪,在这瞬间完全溃堤。
“保持联络。”堂姊说,“我妹有东西要给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