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你可曾思考过,如果现在安也在这里,该怎么办呢?」
玛莉.莫德雷以她轻缓却有磁性,彷若咒语般的声音开口,一边伸手按下仪表板上的按
钮。
隔开前座与后座的隔板缓缓降了下来,坐在后面看着她们的,正是安。
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也隐去了她那头红发的轮廓,只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反射
微弱的光芒,麻木混浊的骇人。
「可惜的是,即便此刻弑亲仇人就在你面前,你也无法下手了。你有没有想过,我可是
在帮你哪,没有了詹姆士这个阻碍,你终于可以…」一阵窒息的静默之中,莫德雷带着笑
意开口。
「住嘴!你已经丧心病狂了是不是!」有如遭受雷击,伊莉莎白猛的转过头来,狠狠的瞪
着莫德雷,厉声打断她,反射性地举起枪来瞄准莫德雷,却仍然没有开枪。
「被背叛的感觉一定很差才会让你连幽默感都失去了。」
莫德雷瞥了后座始终不发一语的安一眼,摇了摇头,愉快地哼起了小调。「真可惜,显
然你们对于弑亲血仇这件事没有共识。现在,可以请您下车,让‘我们’过桥了吗?」
「可以给我一个解释吗,安?」她咬了咬牙关,转过头去,强自压抑心底的痛楚与屈辱
,冷冷开口。
「看着我的脸。难道这张脸不曾让你想起詹姆士?难道你愿意他目睹你此刻的背叛?醒来
看看现实好吗?这个骗子什么都不会给你的。」
「我…」黑暗之中她看不清楚安的表情,只是听见她迟疑的开了个头,却没有后续。
冰冷而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车内蔓延开来,伊莉莎白死死的盯着安,却只得到她撇过头不
愿再说。
「我不知道你是去哪找来的靠山,好让你胆敢踏进伊斯顿的地盘,可惜你还太天真了,
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会更让我惊喜一些才好。」
最后,在她下车前,莫德雷给了她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这么说。
她彻夜没有阖眼,破晓时分终于回到两个星期以来组织暂时集会的地点。奇异的是,回
到基地时,诺斯竟然以她离开前差不多的姿态,像是不用睡觉似的,安静就著微弱的灯光
看着书。
「西蒙。」她安静地在诺斯充当桌子的板条箱边坐下,拿出那把始终没真正用过的Mk-1
。
「我们顺利完成任务,成功在那儿安插眼线了,虽然最后的部分有些与计划本身无关的
小差错。不过正因如此我想…该是时候说再见了。」
「不想复仇了?」诺斯顿了顿,伸手摘掉那副优雅的金边眼镜,面无表情的轻声开口,
她却听出里头的严肃。
她明白诺斯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盘算,或许在他的某种布局里,杀了莫德雷也未必是坏
事,因此才会答应在这次的行动中以首领的名义拨出人手给她。
当然她也明白,诺斯一定了解自己的任性冲动,也早就料到她会是这计划里风险最高的
一环,却仍然帮她一次。
只是诺斯原本就不欠自己什么。而自己失了手回来就马上说要退出也实在太过不负责任
了。
「我…」她原本以为诺斯好歹会微微发个怒,也准备好为此付出些代价,此刻见他如此
平静,伊莉莎白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罪恶感涌了上来,她抱歉的看着诺斯,明白他
一向不接受借口与道歉,却忍不住解释。
「这次失手的确是我的错…我本来有机会可以一枪打在她太阳穴结束这一切,最后却错
失很多个机会,仍下不了手,或许我真的不如想像中勇敢。」
她明白在那当下,即使莫德雷拥有能够瞬间制住她的能力,但她已经抢得先机,若出奇
不意的开枪,即便没有命中红心,应该也能将莫德雷打成重伤。
但当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看着自己,在那麻木枯槁的面容前,她最后只是放下枪,在莫德
雷胜利的笑容目送下颓然下车,让她们通过。
而她甚至不知道为何安会找上莫德雷。她只是瞬间觉得,绝不能在安面前开枪,无论如
何绝对不行。
她握紧拳头,最后还是没有把安当时正在莫德雷车上的事情托出。
伊莉莎白知道这次自己再开口,无论是选择离开或者留下,诺斯都不会阻拦她,但相反
的,只要话说出口,此后就再无转圜的机会。
「莫德雷的事总有天得算清。但现在我一定要带安回家。」她强自压下心底的混乱与徬
徨,低声开口。「我知道我一直都很不知好歹,但是西蒙,我绝对不能为了这个犹豫。」
而天知道这只不过是另一个可笑的谎言。
伊莉莎白与她的家族在马尔顿上任后的清算之中躲过一劫,她隐约听见是父亲动用了什
么关系,又和哪个军阀牵上了线,才卑微的保住那栋大宅,但除了房子和那些毫无实际作
用的奢侈品,他们几乎什么都没有剩下。
何况是山下的港口。普利茅斯民风强悍,马尔顿刚上任没两个月,港口那边就发生了政
变,毕竟原本就是海军造舰的基地,占领营区的反抗军虽握有武力,却敌不过军队长期的
全面封锁,最终被剿平,那场事变里死了好几千人,余下来的人们则被拆家散子,分配往
不同的城市,从此普利茅斯这个曾经皇家海军最大的军港被从地图上划去。
安的祖母也不能幸免于此。谁都料想不到政府连这样孤苦伶仃的老妇都要带走,伊莉莎
白离开普利茅斯前听人说看见她坐在开往爱丁堡的卡车上,手臂似乎受了伤,此后杳无音
讯,伊莉莎白甚至不敢去想老祖母能不能熬过这趟苦行。ˇ
现在将安带回普利茅斯,恐怕也不过是教她再度面临失去至亲的打击罢了。
但是伊莉莎白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隐约有种预感,若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失去安。
「后天我还是会和雀鹰搞定牧月计画那件事。」她闭了闭眼,然后坚定的开口。「谢谢
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我必须承认自己有些失望…」诺斯安静的戴回眼镜,那双深茶色的瞳孔映着墙边隙缝
透进来的几丝天光,并不温暖但令人不自觉的信任,他柔声开口,疏淡的眉弯起。
「但你的确让我惊讶,海蒂。你很不一样。只能祝福你一路顺风了。」
哪里不一样?
难得见到总是面无表情的诺斯如此温柔,伊莉莎白挑了挑眉,还没继续问下去,一抹人
影就从外面的窄门钻了进来,一头杂乱的枣红色短发格外刺目。
「嗨嗨,早安啊,海蒂和鹬。」红发男孩咧开阔嘴,笑的莫名灿烂。「今天开会还有谁
会来?」
「蛎鸻。」她不甘愿的咕哝一声算是打招呼,这男孩总是嘻皮笑脸的,让人闹心,而现
在他又不识好歹的打断自己与诺斯的对话,占用了她与诺斯所剩不多的相处时间。
「该来的都会来。」
「太好了,我昨天在老胡迪的鼠肉摊后面捡到个小女生,好像是个孤儿,如果你们都点
头的话下次我就带她来啦。哪,这是前天跟你说的。」
「你可别占人便宜。」诺斯优雅的翘起腿,似乎对老胡的的鼠肉摊这样光是听起来就大
为不妙的场所知之甚详,面不改色地接过蛎鸻递过来的一个小纸袋揣进怀里,然后弯腰收
起原本看到一半的书,看来话题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等下问问大家的意见。」
「唉,头儿,我总觉得你这样做不是方法。」蛎鸻一屁股坐下,靠在斑驳的水泥墙上,
这才终于露出疲色。「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大家同意,那什么都做不成啦,你决定,我们办
事,岂不更好。」
又来了,又是这套。伊莉莎白不耐烦的轻叹一声,迳自缩到另一个角落去,不再理会蛎
鸻与诺斯的交谈,虽然她对于诺斯温吞的作法也有些不耐,却觉得蛎鸻太爱顶嘴,也太偏
激了。
算了,安的事情,等一下再和诺斯讨论好了,顺道也做个交接。何况,虽然说她已经铁
了心要走,但心底还是混乱的不得了,在她心中,也只有诺斯有那办法好好听自己说话了
。
或许她该告诉诺斯,安当时在车上的事?但要是万一诺斯认为安太危险而不愿放人呢?
外头渐渐亮起的天光透过墙缝打进这个大楼顶的隐密违建,在此之间山雀与五色鸟相偕
出现,其他成员也一一到齐,隔周一次的,惯例的会议开始。
「嗯,感谢大家克服万难前来。」接着在外头震耳欲聋的起床号之中,诺斯清了清喉咙
,缓缓开口。「首先是有关舆论日计画落后的部分…」
响遍整个城市的起床号仍放送著,大声而激昂,而正在进入第三小节前,一声巨响传来
,在一片刺鼻的灰尘之中,埋伏已久,在响亮起床号的掩护中包围他们的数十名蒙面仔持
枪一拥而上,反射著冷光的枪口正对准他们。
「快逃!」
分不清那是谁的声音,只听得混乱之中枪声大作,来不及分辨是敌是我,她压低身子,
本能地往另一边的出口撞去,却瞥见另一只戴着手套的大掌往自己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抓住伊莉莎白的手腕,几乎是硬扯著将她拖出转角,压低身子的
瞬间,她只来的及仓皇瞥见那人的一头红发。那个人拽着她不要命的往另一条通道冲去,
身后还紧跟着另一串脚步声,一阵热辣从右手臂传来,似乎是一发子弹从身边擦过。
但除了跟随那一抹角瞥到的红色死命地奔跑,她什么都没感觉。
毕竟那是个夹在两幢公寓之间的狭缝,在那阵追赶之中,他们能够逃窜的方向不多。
当拽着她的掌紧紧捏弄了她的手腕,脚步停下来时,伊莉莎白才终于能够抬起头,看清
眼下的情况。
顶楼的风很强,不停喘着气的她感到肺叶有如烧灼,肋骨传来一阵阵尖锐刺痛,手臂上
的枪伤也正滴著血。
平台的另一端传来急速靠近的脚步声,而眼前迎着她们的是一片渐渐开始热闹的街,从
这角度望过去,街上的动静一览无遗,没有蒙面仔的车,利于逃跑。
但她只是猛的后退,倒吸一口气。
那街景只与她们隔着不到两呎高的矮墙以及四五层楼的高度。
别说逃跑了,跳下去的话,大概不死也剩半条命。
绝望之中,她失神的转头,才终于看见一路拉着她逃跑的救命恩人,那头灿灿红发逆着
初起的旭日,在晨风中飘扬著,宛若烈焰燃烧,她一直以为是蛎鸻,眼前却站着她想都没
想过的人。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