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莉.莫德雷。这名字不足以解释一切,却奇异的像个答案。
深夜里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警醒,安静地绕着远路,沿着街道的死角走回家,
难得没有任务要办,她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那名字在心头盘绕,弄得她思绪一团混乱。
闭上眼睛,她以为会是模糊的脸孔却清晰地浮现面前。
一头直而棕的短发和深色的瞳孔昭示着她外来者的身分,像父亲般略微狭长的脸与高瘦
身形,不多话却总是微笑着,看上去收敛而温和,但仔细望进那双眼睛,会看见奇异的光
芒,危险而灿烂。
在那多年之后,她和莫德雷出席了同一个场合。事后从旁人相机留下的画面看去,两张
相异的脸孔,不同颜色的瞳孔,看向远方的眼神以及眼底闪烁的光芒却如此相像。
她一直以为两人天生是敌手的,那一刻才发现,或许两人眺望的景色或许并无二致。
是什么让她们走上不同的道路而又在某个分岔点上相遇?
如果在来得及之前好好想过,或许后来的一切都会不同。但那时的伊莉莎白从不为这个
命题感到困扰,在她的认知里,她们本就如此迥异且势不两立。
伊莉莎白还未遇过什么非得杀死的仇敌不可,但对付对手,她从来不知宽容。
胡思乱想之间,国安部的员工宿舍已经近在眼前。秋天陡然滑落的气温冷却不了她混乱
的思绪,只有呼呼作响的狂风吹的她心头更加纷乱。
到底该不该告诉安,詹姆士的死讯?
她沿着那栋老旧四层楼建筑的后面,轻巧的踏上垃圾桶,攀上一段烟囱,将自己晃上二
楼一扇嘎拉作响的窗边,翻进走廊底,这条路线是她自己设计的,一开始觉得危险重重,
现在爬起来却越来越轻巧无声。
真希望自己有想像中那样强壮勇敢。
明知这个时候安应该已经入睡,即使要开口,也不是现在,她仍然忍不住在打开门前叹
了口气。
然而在打开门后,面对她的却是满室的空荡。
夜里的伦敦弥漫的浓雾蒙蔽了视线,模糊了声响,以往隐身之中总觉得安全的她,此刻
却心慌意乱。
冷风将她的脸冻僵,她不顾一切地在刺骨的寒风之中奔走着,找过每个安最有可能会去的
地方,却什么都没发现。
她在这庞杂的城市里,突然迷失了方向。
或许他们都早已离家太远,认不得路也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样子。她奋力奔跑着,四处张
望,快要凝结般厚重而寒冷的雾气包围着她,却不能控制过往美好的回忆翻腾,无法控制
眼泪从倔强的眼眶流下。
她就这么跑着,肺叶与鼻腔灼烧着,双腿机械性的动着,几乎快要麻木。
直到她绕了好大一圈,终于在离家一哩外的16街边找到那抹身影。
深夜一点钟,抱着襁褓,走在路上的安微微驼背,缩著身子缓缓走着,一时间竟然瘦弱
憔悴的教她认不出来。
但伊莉莎白无暇顾及这个,只是冲了过去拉住安几乎只剩骨头的上臂,气急败坏的低吼
。
「你在这里干嘛!」
或许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处此地有多么突兀危险,安有些迟疑的转头看她,眼底的警戒
一闪而逝,又恢复平时空洞的眼神。她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伊莉莎白,站在原地,
像是发条松掉的机械般,运转着却无法发挥功能。
明明离的这么近,明明那双翡翠般绿色晶莹的双眼应该倒映着她的脸孔,却好像什么都
没有。
这夜里,漫着雾,充满各种想的到与想不到的危险,先不说流浪汉或者蒙面仔,光是这
寒冷刺骨的天气,抱着出生没几个月的路在外头到处晃荡…
「你!」
原本涌到喉头的一连串质问与指责在那空洞的眼神中瞬间消散。伊莉莎白瞪着面无表情
的安,忍不住倒退一步,浑身打了个寒颤。
「你哭过?」或许是伊莉莎白的反应太异常,安有些不稳的开口,以往流畅的女中音不
知何时变的生锈般刺耳沙哑。
「我…」她猛的抬头,反射性的想否认,却在那瞬间安担忧的眼神中,连原本强忍着的
情绪也一并瓦解。
她该否认的,或者起码故作坚强,何况此时此刻一点都不适合示弱,但她却只是听见自
己以哽咽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崩溃似的低喊。
「你是不是都已经忘记了?忘记我们是那么爱你,忘记你曾经是你?安,拜托你,醒过来
好不好?你这样,我快担心死了,就算是詹姆士知道,也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我知道,伊莉莎白,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你本来是那么野的孩子,这段时间里却
努力把我们照顾的很好。我知道这世界仍然运转着,而我该好好振作起来,过正常的日子
,负起母亲的责任。甚至是詹姆士…」
安往前一步,伸出冰冷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所有逝去的温柔似乎瞬间都回来了,却
带着几乎叫人心碎至死的忧伤。
那曾经带着桀傲野性与温柔笑意的碧绿眼瞳,此刻像是一泓死水,而曾经年轻而坚毅的
脸孔在一系之间苍老的让她几乎快要认不得。
「但是你知道吗?我再也感觉不到了。」
安轻声开口,语调是那么轻柔,但当她抬起头对上那双绿色的美丽眼睛,却发现两行泪
早已静静爬过那张憔悴的脸孔。
安喃喃自语着,似乎不能控制自己,语调越来越尖,到了最后几乎像是咆哮。
「我再也感觉不到爱,感觉不到安全,感觉不到快乐,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你根本不
了解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他们折磨我,拷问,殴打,什么你想不到的事都做了。但是为
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詹姆士?」
「为什么你还好好的在这里?为什么被带走,被折磨的人不是你!」
那刺耳却有力的声音回荡在清冷的街道上,回音振动着伊莉莎白的耳膜,也几乎将她的
心震碎。
大半夜的在街上大叫简直是找死的行为。
她应该阻止安的,却只能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张因为过度用力而迹近变形的脸,一
头被剪短的红发在夜空中乱舞著,怒张著的疯狂眼底散发出森冷恨意。
她想要伸手抱住那脆弱的躯体,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抹温热的湿意滑过发麻
的脸颊。
在这瞬间,她终于明白,那个在八岁的寒冬里,牵着她的手走过漫长的路回家,轻轻在
她颊上一吻,柔声唤她「我的小妹」的安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这比深渊还黑的夜里,她突然感到不能呼吸。
安说的对,她的确不了解安受到什么样的折磨,但她知道自己宁愿用自己的所有去换詹
姆士的生命以及安的幸福,她宁愿被折磨的是自己。
那些问题,她不是没在深夜里看着安在睡梦中挣扎的憔悴脸庞问过自己,然而当这样的
问句从安的口中出现,她还是感觉到心脏像是被撕裂开来一般尖锐的痛楚真实的教她几乎
要蹲在地上无法呼吸。
她从来没有一刻感觉自己如此软弱,想要干脆放弃挣扎。
如果这世界真是如此丑恶残酷,为什么得要他们用自己脆弱的身躯去抵抗?
「我知道你现在很希望我去死。」
「我…」
「不过很抱歉的,我还是要另外找个地方安置宝宝,毕竟他也是詹姆士的孩子,我不能
把他交给一个无能的母亲照顾。」但最后她只是听见自己用坚硬冰冷的声音开口。
「此外,我答应会替你和詹姆士报仇,一命换一命。这是我的承诺,说到做到。」
「下车,有事需要谈谈。」
黑色的豪华轿车离开克罗肯希尔的一座大庄园,驶过长而缓的下坡路,深夜郊区的雾气
弥漫,即使每隔几尺许都设有路灯-就一座伦敦东南边的荒凉小山丘而言,是有点不寻常
的气派-车子还是得小心翼翼的沿着不甚宽阔的蜿蜒道路缓慢下山,以免不慎坠落一边的
低谷之中。
出了庄园不过五分钟,轿车在路中间突然停了下来,迷雾之中,几个人影围住车,而一
把Mk-1就透过半开的车窗顶在司机的太阳穴上。
「外头这么冷,何不你上车来呢?」开车的女人穿着一身笔挺军服,看起来训练有素而
精干,双手却毫无警戒意识地搭在方向盘上,看看黑暗中脸孔模糊的人影又瞄了一眼那把
枪,神色之中一点惊慌也没有,反而笑的露出一口白牙。
「强盗小姐?」
「那也未尝不可。」伊莉莎白耸耸肩,收起枪。「只是希望少校明白,前方的桥装了整
整五十公斤的黄色炸药,装好引信,您不会希望撞开我们冲过去的…至于回转嘛,可惜路
太窄了,你该叫伟大的总长把路修的气派些的。」
「都听说莫德雷少校深得伊斯顿总长的宠信,看来还真不是夸大。」她打开车门坐进副
驾驶座,看着车内舒适的内装,驾驶座与后座间甚至有深色的隔板,显然是特别供伊斯顿
这样重视隐私的显贵乘坐。
「派了这么好的车,只是忘了附个司机给您。」
「哪里的话,我当总长的司机都不配呢,这车要是炸坏了我还真只能以死谢罪。」莫德
雷直勾勾的看着一派从容的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神秘客,语气陡的变冷。
「说吧。有何贵干?」
「我来替詹姆士复仇。」
她安静地看着眼前已然形同陌路的异母姊姊,过了半晌才拉下蒙住脸孔的布巾。
「但在那之前,我想先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玛莉。」
「嗯,你似乎总是学不会正确的见面打招呼礼节,不过还是得说声好久不见。」
莫德雷的眼底没有一丝惊异,只是微微瞇起那双深灰色的眼,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
笑。
「至于我亲爱的兄弟詹姆士…为什么我要?你猜啊。」
「我没有心情和你玩猜谜游戏。」她沉了嗓子,不耐烦地瞇起眼。
「怎么会?你不是一向最喜欢玩游戏吗?还是,你终于发现这世界对于很多人来说,从来
就残忍的不能是场游戏,嗯?」
「残忍的是你。从刚才到现在你只是一直在兜圈子,何不就勇敢点承认自己干了什么?
」她瞪着莫德雷,严厉地开口。
「不,我没有打算否认。我只是好奇,你既没有证据,也找不出犯罪动机,又有什么理
由如此斩钉截铁的怀疑我呢?」
「你!」她愣了半晌,忍不住咬起牙关,一瞬间那把Mk-1就顶回莫德雷的太阳穴上。「
我劝你不要耍嘴皮子了。」
「嗯,看来你的确受到挺不错的训练,但你怎么会以为那样就足以对付一个军人?」莫
德雷觉得有趣似地笑起来,那双深色的眼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那么,如果我说,那不是我干的呢?」
或许看穿伊莉莎白眼里一闪而逝的犹豫,她垂下眸摸了摸脖颈,复又露出那抹伊莉莎白
以前从没见过的,从容而觉得有趣似的笑容。
「不过,既然你这么觉得,那就是我吧。伊莉莎白,反正,你从不把我当成姊妹,那么
我不把詹姆士当作哥哥又如何?或许我曾经和你们一起住在那个不属于我的地方,被迫接
受我不想要的却永远得不到我渴望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越变越强,也得到了能够信
赖的同伴,我懒得和你小打小闹,也不会让任何可笑的借口成为我的绊脚石。」
昏暗之中,莫德雷耸了耸肩,顺手扭开车内的灯。「噢,别这么冲动嘛,虽然我很有兴
趣看看我柔弱娇贵的小妹开枪,但可不希望为此送掉小命哪。」
「我可没有和你谈条件的意思,即便今天必须赔上我的性命,都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你必须为自己做出的事付出代价,姊姊。」她冷冷地说,挪动食指开了保险,枪口动都
没动一下。
「我只需要一个答案,那会决定你死的痛苦或快活些。」
「嗯,轻易把死挂在嘴上可不行。」出乎意料的,她的异母姊姊只是勾起一边嘴角,以
猎豹般带着优雅与平衡的危险眼神扫过她的脸。
「我敢肯定你这小贱人以后绝对能让很多人为你去死。」
「这么说好了,如果你现在真的死在这里,安怎么办呢?你有问过她是怎么想的吗?所谓
的代价凭什么是你决定?狡猾是一种天性,小妹,但鲁莽也是。」
莫德雷的毫无畏惧地回视她凌厉的视线,笑意更深了,看上去受过风霜的手轻轻地弯起
,敲打着方向盘,像是在制造什么戏剧效果。
「又或者,你可曾思考过,如果现在安也在这里,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