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L Bar如炸开一般人满为患。
张秀红肘支著吧台桌面豪饮,跟身旁缠绕的女孩们谈笑,醉眼迷濛,
依稀望见过往的学生范瑾瑞坐在对角线那桌。
至少五年没见到范瑾瑞。
认识时她是教授,范瑾瑞是学生,她们之间,一如所有她曾有过的露水姻缘,天亮便散;
不大一样而让她记得的,是范瑾瑞不认她,自始至终酷酷地说她们是“砲友”。
在范瑾瑞之前,这话向来是她对别人说。跟范瑾瑞拉扯时,反而被抢白了一顿。
最近一次见到,是范瑾瑞跟另个状似喜欢她的女人在吃饭。
她端著酒过去,拨弄范瑾瑞;只要想到这是第一个抢白她的女人,
从胸口发痒上了心头,不可自抑地要跟范瑾瑞说话,确认范瑾瑞跟自己一样,
又或者,范瑾瑞太爱了,所以绝对不愿意承认压在心头沈甸甸的情绪,
否认她之于自己的意义,以保全独自沉酣于爱里有如无菌室一般的干净。
张秀红甜笑,现实本来就是充满杂质、细菌跟病毒。
放眼望去L Bar,一池女人,十里有四五个彼此都是表姊妹。
这里堆满醃渍过的爱,以强烈的味道压过骑驴找马的腥腐味道。
张秀红钝重的脑袋思索,范瑾瑞是跟她一样看清楚了,照同一套逻辑与她戏耍,或者,
还是像一如当初所碰上的学生那样,近乎无赖地单纯干净,
于是在最后口是心非地反将她一军。
摇摇晃晃走去,开朗笑着打招呼,“瑾瑞...”
白皙而骨感的女人抬眼,与同桌的女孩说了几句,站起身,
对张秀红客气地笑,“妳好啊。”刻意的礼貌,架开彼此距离。
张秀红不客气地坐在这一桌,自在地叫酒来喝,而范瑾瑞不愿冷场,
自顾自地与那女孩说话,而那女孩似乎越来越尴尬,受不了便先跟范瑾瑞道别。
范瑾瑞叹息,张秀红真是魔障,五年没见,她几乎以为一辈子不会再碰上了,
松懈了心安了,一个转角迎面撞上,她困窘。
事隔多年,大学时期无法勘破的“我对她到底是什么”这类魔疑问,
折叠整齐放在口袋里,久了也磨损掉,当初字迹不复见。
过去是什么,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眼前张秀红隔了这个多年,还是她的菜,
像火一般耀眼艳丽。
可是她早知道这道菜不干净,她不能吃。
张秀红支著头,醉眼迷濛,“欸,抱歉哟,打扰妳的约会。”
范瑾瑞学起她的姿态,撑头看张秀红,“没事,老师找我什么事?”
“妳看过晋书吗?”
范瑾瑞摇头,“被查禁的禁书有看过,历史的晋书没有。”
“跟妳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他老母死掉的时候,
他在跟人下棋,下棋以后还狂饮,那他办他老母的丧事,也是喝得酩酊,
没有流眼泪。这样一个人,妳觉得怎样?”
会心一笑,“妳又来了,说话故意摘掉重点。这个人在狂饮以后吐血,在葬母之后,
也吐血,妳觉得这是什么样的人?”范瑾瑞摇摇酒杯,看着张秀红驼红脸面。
“我觉得,他慢半拍,笨。从开始到最后,跟不上拍子,永远来不及。”
“书上说,他非常孝顺。”
“妳没有看过晋书,怎么知道?”
“很多事不用看过,就会知道。”像是,发现张秀红红通通的脸越凑越近,
心脏跟着越跳越快,范瑾瑞就知道自己糟了。
她对张秀红抱有欲望,而张秀红湿润的眼亮泽映人,
如暗夜积水晃悠街灯那仿阳光的橘黄丸子。
张秀红叹息,绕开话题,“妳最近好吗?”
“还行,老师呢?”
“哎,叫我红吧。在这种地方老师长老师短...妳看那票妹妹都玩疯了,要下去玩?”
范瑾瑞动一动肩关节,“写状写到没力了。”
张秀红嫣然一笑,“我也不想下去玩。”搭上范瑾瑞的肩,“妳最近好吗?”
范瑾瑞压住心跳,故作冷淡,“还行。妳大舌头了,该回家了。”
“妳爸妈好吗?我记得妳爸很和蔼的样子。”
她跟张秀红已经不适合谈太私密的事,于是轻笑,“妳怎么突然来跟我说阮籍的故事?”
“嘿,凡事要来得及啊。”张秀红敛起笑意,迷濛地凝视著范瑾瑞,继而漾开笑容,
“今天可以陪我吗?”
范瑾瑞缓缓点头,张秀红之于她,已经是一个酒吧认识的陌生人,没有顾忌。
她老早不再执著于定义及答案;任何定义或答案,都解不了自己的执念。
就是搁著不管,有天自会解,抑或是解或不解都对自己无所谓。
她搀著张秀红,招了出租车去饭店。
充满默契似,张秀红去洗澡,洗完换她去。
坦裸身体,罩在棉被里,电视亮晃晃一台跳过一台,遥控器紧握在张秀红手上。
那双深邃眸子,紧盯电视,不看她。
范瑾瑞皱眉,下床拿本杂书来翻,张秀红却一把紧握她的手腕,“陪我。”
“陪妳干什么?”
摇头苦笑,“我不知道,陪我。”
“妳最近好吗?”范瑾瑞望着被萤光染成青绿的面颊,随口问。
“我爸快死了。我爱的女人跟人跑了。”
直球飞来,正中心窝,重力加速度的软球,落下一瞬间比铅重。
她一时语塞,轻轻握著张秀红的手,看她皱眉不停转台,像是铜锈的绿光晶莹凝在眼眶,
吸吸鼻子。
张秀红没有朋友吗?这种事情,竟然跟形同陌生人的她讲。
电视熄了,张秀红颊边犹浮霞色,酒气吹来,窝在范瑾瑞肩上。
一只手悬在半空,范瑾瑞叹息,还是轻轻拍上张秀红光裸柔顺的背,“人生很难。”
在范瑾瑞身上钻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张秀红搂上范瑾瑞的脖子,
“我觉得人生不难。我有朋友,但有时候不想跟他们讲太多。我还有家人,
虽然我弟笨死了。我没有另一半,一个人过得很好。妳呢?”
“还行。”
“人生很简单。”张秀红闭上眼,“陪我一下子。睡一觉醒来一切都好了。”
张秀红鼻息缭绕胸口,范瑾瑞耳根泛红,人生不难,难在坐怀不乱。
可是心头却莫名柔软,试图冷着心肠想,这不过是张秀红装柔弱装依赖在钓她。
一下子,真如潜入冰桶,血肉冰镇冷透。
她翻过身,背对张秀红,试图让自己睡着,然而心底似乎一点热源窜着火舌越升越高。
张秀红是怎么样的人她知道。人生难,难在知行合一。
天亮了,她身体僵硬了一夜,一旁张秀红睡得正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