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柔君 日本皇国史观与考古学的战争:世界遗产百舌鸟・古市古坟群 (引自芭乐人类学
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732)
今年对于日本是重要的一年,新天皇即位,年号更迭,被当作天皇陵墓的古坟也被指定为
世界遗产,简直是皇国史观大鸣大放的一年。然而,只有这样吗?百家争鸣的时代,在古
坟议题中,可以看到日本社会不同观点正在竞合。
古坟=皇家陵墓?
日本年号由大正、昭和至平成,今年五月,天皇生前退位,年号从平成转为了令和。昭和
年尾生的人们闻风色变,想到再过一阵子就会被令和年代出生的小孩说:“什么!你是昭
和年代生!跟我阿公一样耶!”就不禁悲从中来。
是的,日本至今仍有天皇,每位天皇也还有年号。除了7世纪才从唐朝学来的年号体制,
日本还有独自的皇纪编年。根据日本从《古事纪》、《日本书记》两本史记级史书推算的
流水号编年,到今年为止已经是皇纪2679年。也就是说,自从天照大神的第四代孙——神
武天皇这位初代天皇即位以来,已经过了2679年。这2679年间历经外戚干政、战国时代争
霸、幕府政治,世袭的天皇体系却从来不曾断绝。日本人敢夺权,却没有人敢冒犯天神的
子孙,连美国来的麦克阿瑟都摘不下天皇的帽子。无论他们相不相信天皇有没有天神的血
脉,总之老百姓信了(或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神道教信了,拆天皇的台,就是与日本全
体国民为敌。直到今日,在瞬息万变的社会之中,恒久远、永流传,万世一系的皇家血脉
,是日本人心中的骄傲。
而这样的骄傲,也投射在王国盛容具像化的巨大古坟之上。
古坟顾名思义,是古代坟冢,大小不等,形状不一,会被定为陵墓的巨大古坟普遍坟形长
200公尺以上,宽数十公尺,跟你家后山差不多大,但形状前方后圆,长得活脱脱一个钥
匙孔,绝不会让你错认它只是单纯的里山。
掌管皇家事务的宫内厅主张这种巨大古坟就是古代天皇的陵墓,管理这些古坟的法源置于
“国有财产法”的“皇室经济法”之下,将这些陵墓归属于皇室的私有财产。从明治时代
开始,宫内厅的前身机构就费心思比对《古事纪》、《日本书记》中关于各代天皇陵墓的
位置及相关记录,“治定”优质古坟为史书中的陵墓名称,设置鸟居,要求皇族执行9世
纪史书中记载的“式年祭”祭祀活动。同时设置警告牌,不允许皇室及管理人以外的“闲
杂人等”进入鸟居范围之内,成为完完全全的禁地。
直到2007年开始,考古学界决定推广关西机场附近合计49座的“百舌鸟・古市古坟群”,
开始要求文化厅将之推选为世界文化遗产。由于其中也包含宫内厅定为陵墓的古坟,推举
世界遗产的野望,在陵墓凡人禁入这个百多年来的定律上制造了一点破口。国会议员如吉
井英胜开始质询宫内厅“你们什么时要公开阿”、“文化财要让老百姓看看阿”、“
UNESCO的人来审查的时候你们难道也不给看吗”。如此断断续续的质询长达10年,结果,
对,宫内厅硬起来了。就是这么硬,他们认定的天皇长眠之处就是不给看,结果照样取得
了世界遗产资格。宫内厅得一分。
古坟=国家形成过程的物质证据
而发掘诸多大大小小古坟的考古学界,又如何看待古坟呢?事实上,从结论来说,考古学
界也和官方一样,视部份古坟为史实中的天皇陵墓。但是比起皇家血脉与神圣性,传统受
到马克思考古学训练的日本考古学者更为重视古坟在社会形态进化中扮演的角色。
古坟并不只有前述的巨大前方后圆形古坟,还包括圆形、方形、前方后方等形状,尺寸长
20公尺到500公尺,高约10至40公尺之间,大小不等。共同点在于均由土堆成,古代人在
苦干实干地堆积土方、夯土成冢以后,由坟顶挖出墓穴,内安墓室,置入棺木及许多中国
或韩半岛来的铜镜、金属器等珍奇异宝。最后封起墓室,堆回土方。虽然现在的古坟郁郁
葱葱,但根据发掘调查,古坟通常筑成二段或三段,初始于段与段之间的斜壁上铺满卵石
,寸草不生,完全不同于今日草木繁盛的模样。各段平台上摆满许多圆筒状的陶质“埴轮
”,点缀古坟轮廓,画出神秘的几何线条。远远望去,气派而神圣。
由上述可以知道 ①堆筑古坟所需的劳动力非常大,建设公司大林组曾经非常考古宅(X)
认真地算出长525m、高约40m左右的大仙古坟(仁德天皇陵)容积约210万平方公里,若以
一日2000人的劳动力来计算,整地、堆土、铺石、搬埴轮的工程,至少耗时15年8个月。
再加上②古坟里出土的陪葬品都是凡人弄不到手的高级品(含舶来品)。要实现上述两点
都需要鹤立鸡群的权力及财力,因此要说墓里就是当时的地方首长也不为过。
70年代考古调查大幅增加,研究进度突飞猛进,全国古坟年代大致判明为3世纪中兴起,
在7世纪进入历史时期的奈良时代后,因政府公布的薄葬令而消亡。进展到这里,全日本
同胞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既然政治体制不会一夕之间忽然出现,那么历史时期政治体制的
前身,岂不是就来自于考古世界里年代重叠的古坟时期社会体制吗?太棒了!国家形成过
程研究,就是你了!
于是在充满热情的研究者努力之下,全国各地古坟的分布、数量与大小逐渐明朗,都出比
吕志(1989)提出的“前方后圆坟体制”成为主流学说,认为古坟可以用坟形(前方后圆
坟>前方后方坟>圆坟>方坟)及规模(大小)的双重规制来区分墓主地位高下。在这个
阶层性的框架之下,全国大大小小的古坟可以架构出一个分层图式,地方有多个有权有势
的首长,跨区域来比的话,权力最大者为“大王”,类似统筹各地首长的盟主。
但古坟出土的殖轮、陪葬品编年研究,为诸多古坟加上年代属性后,事情就有点不一样了
。白石太一郎(1969)、都出比吕志(1988)提出不同年代间各区域的古坟规模有彼此消
长的倾向,例如4世纪奈良的首长最威,是全国的大王,5世纪却成了大阪王者天下。这些
证据可以解释为当时的首长经常换人做做看。因此考古学界架构出的古坟时代图像是:各
地林立的地方首长,在3世纪中开始流行古坟,大王要大家照规矩来,小首长做小古坟,
大首长做大古坟,当然最大的他要。但是大王毕竟只是盟主,每隔一阵子就会换人。直到
进入6、7世纪,大王开始固定是奈良地区的囊中物,再来无庸置疑的宫殿出土,流畅地接
入奈良时代的历史。
如果只是这样,考古学界并没什么好和官方打架的,毕竟考古学者也认为古坟时代里最大
的古坟(陵墓)中住的是“当时权威最大的人”。大王换人,也可以说是天皇家住在不同
地方的人继位,毕竟奈良到大阪也不是很远 ‧‧‧ 但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最老的古坟被定
为3世纪中的产物,要知道皇纪有两千六百年多年,从现在推回3世纪中期可远远不到两千
六百年阿。更糟糕的是有少数历史学家(如义江明子)提出了史书里的“王统”并不是由
血缘继承,只是地位继承 ‧‧‧
幸好目前宫内厅治定的陵墓中并未出土人骨(ㄜ,根本就不准发掘,怎么会有人骨),无
法做DNA鉴定墓中“天皇”的血缘关系。对于年代上的龃龉,官方也总是用“如果XX天皇
陵其实是别的古坟,那等我们发现墓志铭证据之后,再考虑修正喔”(喂喂这个年代基本
上没有在用文字啊)。官方治定的陵墓一律禁止研究发掘调查,因此考古界无法靠着出土
物来推定年代与墓主。考古学者与官方认定某天皇陵墓不同,是经常有的事。不过考古学
者或许并不真的在乎到底谁在里面(毕竟没有文字,无法100%证实),对于这个认知上的
矛盾,最后也只是笑笑。但他们极为重视发掘出土物可以在脉络组构出来的社会制度,可
惜最大、出土物最丰硕的古坟,往往被收入宫内厅的手掌心,无法进行调查,这才是日本
古坟时代考古学者心中最大的痛处。借由将大阪府内百舌鸟・古市古坟群推向世界,或许
是考古学者撬开潘朵拉之盒的努力之一。只是宫内厅能否接受“ㄟ你们治定的那个陵墓年
代对不起来”“其实这个时候是盟主制欧”这样断断续续的背刺,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处在常民社会中的古坟
最后,所有物质终究还是存在于社会文化的脉络之中,一般人民又是怎么看待古坟的呢?
国际古蹟遗址理事会向世界遗产中心递交的评估报告中,曾提及地方政府与地域社会的力
量。推动百舌鸟・古市古坟群成为世界遗产的原因,除了古坟能够印证日本国家形成过程
,体现当时的技术力及广域相连的社会制度,是日本国的重要遗产以外,社会上普遍兴起
的古坟热,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地方民众认为古坟中埋葬著自己的祖先,因此很愿意去推
广相关的历史背景,维护古坟的环境,他们喜欢古坟的周边产品,也喜欢去博物馆看古坟
出土品展示。
这样的热情造就知识广传,其实有许多人知道宫内厅制定的平城天皇陵,筑造时期其实是
5世纪前半,被8世纪中筑成的奈良平城京打坏,因此平城天皇陵不可能埋著9世纪前半死
去的平城天皇(啥)。但是宫内厅公布的资料,并不因为与数件考古学调查结果的龃龉而
被全面否定。也许看到宫内厅对于质询时那种“你在说什么阿我听不懂耶”或是“恩恩你
说的学说我知道欧”的装傻式回答,关心人士还是感到不满,但是对于日本最大的古坟,
他们会同时知道它在考古界称为大仙古坟,在宫内厅定为仁德天皇陵,也会在天皇陵外的
鸟居敬拜,一如他们会去东京的明治神宫虔诚行礼。大致来说,官方对于古坟的认识与观
点,在社会上得到相当柔软的接纳。
但民间对古坟的印象,可以说都是官方的形状吗?
大阪府丰中市的市中心有樱冢古坟群,包含在内的古坟多达44座,其规模反映了这个地区
曾经在4世纪及6世纪为近畿地区的政治中心之一,有多个地方首长长眠于此。即使是已遭
破坏的坟冢,相关记忆也留存于民间,如现在已经夷平的荒神冢古坟与相邻的樱冢古坟,
由口语传承可知至少在明治时期,仍然以荒神冢及樱冢之名留存,惟留下记忆的人们究竟
知不知道这是坟丘,已不可考。
荒神原意是泛灵或地方神灵的总称,虽然冢的原意只是土堆,但荒神冢古坟上头有一间小
庙,荒神冢可以说是恰如其名。然而,1920年代在盖超市时,发现坟顶竟然有一株巨大樱
花树的根系,当年小丘必定飘散著满山的樱花花瓣,说明“荒神冢”或许原来也应该叫作
“樱冢”?无论如何,流传到明治时期,小丘的名字已成了“荒神冢”。但是为什么是荒
神冢呢?是不是这座山丘其是是埋葬地点的记忆,一直存在于民众的记忆中呢?但究竟是
埋葬著谁?过去的地方首长并不被载于官方的系谱,并未进入皇统的脉络之中,或许被排
除在正统之外,这些墓主也失去了官定的神格,而成为了无法以名号框限的“荒神”,留
存在口耳相传之中。
如果说日本天皇的存在与年号,是7世纪日本国成立以来一以贯之的精神表率,而古坟这
样的大陵墓本体,就则是日本国成立的具体表征。维系“陵墓”的神圣性,等于维护“皇
统”,亦即“国体”视觉化的结果。日本考古学家视之为日本由酋邦社会过渡到国家的国
家形成过程中的重要转戾点。而民众,则是将古坟视为传说年代的具体证物,求知若渴,
而也许更爱它的浪漫。古坟是日本国的传说年代与古坟时代的具体物证,这些多义性,使
它成为不同观点与记忆竞合的舞台。日本国民共通的基底或许不会造成破坏性的宣战,但
是随着古坟成为世界遗产,这些观点的冲突,在未来是否越演越烈,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