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池水的幻漾中解决掉午餐,我们继续深入岚山,寻找另个匿有枫景的小寺。沿途的
岔径诸多,很容易撩乱了眼,经过几间看似清幽但名称又陌生的舍院,终于我望见了入口
,寺名牌匾像乡野人家般于篱上搁著,一道缓阶在旁折拐上坡。
“‘祇王寺’?好怪的名称。”景介看着牌匾。
“对啊,当初我也以为是哪个皇族,结果居然是‘平安时代’女舞者的名字,跳一种
传统舞蹈,白什么的。”
“‘白拍子’?”
“没错就这个词,你好强。”有景介在旁,google都可以扔一边了。
“也没什么,看电视偶尔会转到,记得是女扮男装,配戴长剑黑帽,用一种很慢的节
奏边唱边摆姿势。”
“你们那些‘能剧’之类的,步调都很慢啊,加上听不懂,看了很容易打瞌睡。”我
在打趣中往坡上穿去,羊肠似的碎石路走来沙沙作响,增添了散步的闲趣,尽管两边矮篱
后林树蓊郁,阶径直指的方向枫色妍丽,诱得人心情雀跃。
“一个舞者怎么会被拿来给寺命名?”景介看向我。
“这是有故事的,你知道‘平清盛’吗?”我大略撇画拆解著这三字:“一个权势大
到连天皇都管不了的高官,网络资料没说清楚是怎样的机缘,或许是祭礼,或许是私人宴
会,总之啊,当他发现祇王长得极美,舞又跳得好,一曲演完就色上心头,只想把人纳入
后宫。我猜祇王一开始应该是给了不少软钉子跟冷脸,但可能平清盛年轻时也曾风流倜傥
又有几分才学吧,即使发秃肚也凸,满天的花言巧语洒下去,还是赚到祇王的死心塌地。
”
“是吗,确定没加油添醋?”景介斜了眼,摆明不信。
“每次都要怀疑我讲的,一千年前的事,搞不好还真是我说的这样勒。”我扬起下巴
,故作声势。
“对对对,花言巧语的人最讨厌了,然后呢?”
“怎么觉得有人在指桑骂槐....”神色还故意摆得平常。
“哪有?心虚了?”
“才没。反正故事中段应该是有几年恩宠不断的蜜月期,可惜花无百日好,小鲜肉总
是不断推陈出新,某天又有个同样精通白拍子的美女前来献艺,祇王就失宠了,还被嫌碍
眼赶了出去。”
“赶出去?这么无情。”景介皱了眉。
“更惨的在后面,可怜的祇王心伤都还没养好,又被莫名其妙叫进府,以为是平清盛
回心转意了,结果只是那女人心情不好,需要她跳个舞来解闷,人生中的侮辱这应该可算
头几名了吧。可是平清盛也真的很渣,祇王都忍着羞辱,藉歌声把心伤唱出来了,仍旧唤
不回他对过去的感念,所以离开后的祇王出家了,地点就在这儿。”我指著不远处的内门
。
一如外径沿路的景致,门架也是以木竹简朴搭筑,山林却巧手缀了彩,随风飞降的种
子在竹簷散叶,衬上落枫显得可人,像绽起略带红晕的笑靥邀人入内。“的确是个适合散
心疗伤的好地方。”景介停步望着。
“是啊,进去看看。”买好票穿过院门,放眼所见的景致经过前路的酝酿,令人不由
得生出赞叹,尽管院落不大,就是一栋简屋与被环径围绕的小林园,但古木参天,密植的
枫树又正彩艳,有的在转色中漾著舒朗的橙柔,有的已呈焰芒炽舞,它们携着手,碎碎点
点将天空缀抹得斑斓。
环径在偏处岔了开,我好奇走去,是块用处不明的小空地,岔口的门架如憩亭,顶了
个丰厚草簷,叠层茎管因饮了昨夜雨仍滴答落着水,簷上则草苔散点,含着水露的亮泽,
与枯槁落枫形成对比却合融的风景。“这边有椅子,坐一下吧。”我招呼著景介。
“怎么又不开心?”回望了一阵,我瞥见景介眉头莫名锁著。
“就觉得爱情真的好脆弱,说变就变,跟种花没两样,即使用心了,认真照顾了,也
可能会在最美好的时候突然死去。”他的语声沉黯地,杂着稍早描述熊童子时的哀伤。
“不能这样讲,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哪有谁必须承担全部的罪过。而且,小熊已经轮
回成更好的生命,不准你再为它伤心。”
“没有啦,只是感慨而已,搞不好平清盛也曾经帮祇王勾勒一个很棒的未来,结果都
化为泡影。”他意有所指地挤出个苦笑。
“什么意思,阳太食言了喔,还是移情别恋?”才说好要一起游向世界舞台,这么快
就成了负心汉吗?
“该怎么说呢,就像刚刚吃饭跟你提的,后来我搁下最爱的画笔,腾出所有空闲时间
,认真锻炼身体,疯狂练习,想拉近和他的差距,圆我们的梦。可是,就当我看着秋天的
红叶落尽,觉得好像追上部里大多数人时,阳太他..”景介顿了顿:“却出车祸了。”
“很严重?”我有点心惊。
“以医生的标准应该还好吧,没脑震荡没多少内伤,虽然一手一脚骨折了,也都是可
复原的。但对一个运动员而言,又怎能这样乐观?长时间在病床上的观察跟休养,阳太精
壮的肌肉都消了大半,就算开始复健了,慢慢加回本来的运动量,那个来去如风,总是元
气满满的他也已经不见了。”景介抬头望着簷尾,水珠在那凝聚、滑落、坠击成曲节,闲
缓中透著忧伤。
“以前,他可以一个晚上不用休息,我总要很费力,才能不被拉出绝望的距离,受伤
后,却是没几趟就找借口在池边耗,即使继续了,我好像只要把手再伸长一些,便能碰到
在前面游的他。尽管他什么情绪话都没说,眼睛里的懊恼又哪能藏得住,好几次都是盯着
池边的计时钟,不发一语。我好想帮他,又不知道该怎样帮,只能每天陪他一直游一直游
,在他把自己扔到没人的地方发呆时,说开心的事帮他打气。”
“然后呢?”
“然后就在这样的低气压下,我们进了三年级,夏天的蝉叫了,赛前选拔也到了。”
景介站起来,走向来时环径。
“那几天的阳太很亢奋,似乎觉得自己状态挺不错,‘要不要来比一下啊。’他兴致
勃勃地对我说。我从来没跟他认真比过,毕竟练游泳也不是为了赢他,更何况知道自己的
斤两,但那一晚被缠了好久,也想着明天就要选拔,总得先验收一下,就还是调整好心情
,和他一蹬腿往对岸游去。”景介停了步,盯着路间的水洼。
“刚开始是有点挫折,因为他几个划手就领先我一个身体,像我这些日子都白练一样
,不过也很高兴,觉得那个总在我前面踢出水花发著光的阳太终于回来了。可是不知怎么
,才一个折返身,他就慢了,我们齐著肩,以几乎同样的速度划开水,甚至该说或许我再
多榨出些气力,便可以将他抛在脑后。”
“你赢了?”
“没有,一想到他下水前那个很自信的模样会再次消失,就不禁泄了气,我敷衍地让
我们之间像有着拉锯,然后在最后时刻让他先碰了岸。”景介侧头望向我,揪著眉;“‘
进步很多,有偷练喔,可惜啊,我还是比较强。’我用力挤出笑容面对这样说的阳太,但
大概演技太差,没多久他就收起脸上得意,很严肃盯着我。‘你让我了,对不对?’而当
我犹豫几秒点了头,他的表情变得好可怕,像下一秒就要出拳揍我一样,我只能赶快跟他
说对不起。”
“阳太会不会过度反应了,不过偷让一小下,有需要翻脸?”
“不知道,我吓呆了,熊童子那次他虽然大声吼我,表情也没这样。‘明天,你敢让
我试试看。’他转头把我扔在池边,只丢下一句话。”
午后的凉风卷掠而来,将幽谧树林拨扰出声响,几片枯叶从枝头翻了几个旋,荡晃着
落地。景介盯了片刻,才又继续他的追忆:“其实,阳太想多了,我根本无从让起,部里
不少学弟都很强,如果抱着这念头,结果阳太入选、我被淘汰了,又要怎么完成我们的梦
想?”
“那....最后是?”
“我第四,很惊险挤进了接力赛。”
“阳太呢?”
“他....”景介重重叹了口气:“他只有第五,不但没办法代表参加个人赛,连团体
接力的资格都没有。”
“那怎么办?”尽管这样的结果不难预料,确定了,还是令我也跟着心揪。
“能怎么办,部里有部里的规矩,就算他去年带领大家离第一只差一步,又怎能因此
而例外?”景介嘴角勾著凄然:“惨的是,当我陪着强颜欢笑的他离开泳池,竟听到几个
学弟在厕所,先讲他老了早该退位,又笑他说了一口好技术,游起来根本不是那回事,还
有人很恶毒,说他平常一脸骄傲,被挤出去是天谴。他们在里头越讲越过份,还不时大笑
,结果阳太就用力踹了门,一付想进去揍人的样子,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拖走。”
“这些学弟怎么不也去给车撞一撞,看是不是能游得更好....”我光用听的,就已经
怒火中烧。
“算了,这个世界烂人太多,撞不完。”
“也是,那之后阳太还好吧?”我直觉事情仍有着后续。
“不好,出来的他在公园猛搥树,不理我怎样阻止怎样劝,后来我也放弃了,让他尽
量去发泄。他一直都是很坚强很乐观的人,就算是车祸后的日子也没哭过,那个晚上却瘫
在树下,眼眶发红拉着问我:‘都已经半年了,为什么身体还是这样,为什么游得好好的
,手啊脚就突然会变得不是自己的?为什么?’我不是医生,哪可能答得出,安慰他比赛
每年都有,进大学也有机会,他反而更丧气,说已经不可能,来不及了。”
“为什么来不及?”又不是奥运,一错身就四年。
“他说县内大赛不但没名次,连脸都没露,根本不可能申请进那几间强校。”
“前两年的纪录难道不行?”
“我不知道,运动的世界我不懂,我的眼里只有他的满满绝望,就算是现在,都还能
听到他哭着说‘如果我的身体就这样废了怎么办’,听到他把脸埋在我肩上,一次又一次
说‘我好不甘心,不甘心’。”
顺着景介视线,我望向环道包绕的林苑。此时天微阴,繁密叶枒又蔽去仅剩的天光,
让院里显得清冷,仅有枫色衬著山居淡寂。而景介怔视的模样,便像林间有着当年阳太,
泣诉、愤怨、对未来失去希望。且因着昨夜雨袭,地上枫叶满盛,与苔绿交杂一起,沧桑
中竟透著几许悽艳。
“那晚之后,我想了好几天,想着阳太伤心的眼泪,于是....我去递了退部申请。”
“啊?”景介沉默过后的句语令我意外。
“本来就是为了让阳太高兴才入部的啊,现在变成这样,怎么会是我要的结果,而且
去比了又如何,没有阳太一起,什么都没意义。”他解释著。
“我不觉得他会高兴。”
“你说中了,他知道后把我叫出来狠狠给了我一拳,然后大声吼著:‘你这样不是帮
我,是羞辱我,我不要别人的施舍,就算是你的。’”尽管努力抑著,景介的声音仍透著
铿锵力道。
“其实我有想过阳太会生气,但给他气一下能换到他继续发光发热,看到他拿名次的
笑容,那根本很值得啊。只是....”景介表情的激动转为沮丧:“我没想到比赛那天进了
会场,往看台找了好久,却一直没看见他,甚至都轮到了自由式接力,走出来的人也没有
。我慌慌张张跑去拉了个比较熟的问,才晓得....”
“怎样,怎么不说了。”在这当口没了声音的景介令我心急。
“阳太前几天跟部长大吵一架,也退部了。”
“怎么会,是吵什么?”我好意外。
“不知道,部长不说,问了好几个同学也没人说得清楚,而阳太....”景介的双眼泛
著浓浓酸楚:“之后的他就把我当成了空气,视线直接扫过没半秒停留,也不用提以前那
种亲暱的嘻嘻哈哈了,我们之间没有笑容,没有对谈。我以为随着时间过去,他会气消
,他会再戳着我,说走吧走吧今天我们去哪里晃,结果,没有。他避着我、离我远远的,
一天比一天更冷,就像我在他心里已经不再特别,就算有过什么,也被清得干干净净,我
们两个不曾认识,不曾一起笑过,不曾一起看着红叶,更不曾在游泳池里用拥抱、用亲吻
,交换不知哪年才能说出口的欲念。”
这..就是景介与阳太的终局吗?一如诸多人的过往青春,含苞的花蕾才要绽放,便敌
不过命运突来的风霜,转瞬倾颓。我想说些什么安慰景介,却不由得也忆起自己大学的痴
心守候,等著盼著,结果只等到了一个背转身,从此形同陌路。
我牵住了景介的手,他回望我,在忧伤中给了个理解的浅笑。我们以徐缓步伐踱绕着
环径,苔原间偶有被落叶团拥的石灯笼,朴拙里带着童趣,像我们记忆都曾有过的开朗少
年。而彩枫下手水钵的泉落琤𪻐,便是当年的无忧嬉闹。我们怔怔盯着阳光下的碧苔,它
们有的如硬质芒针,有的柔若绒毛,参差一起却凝塑了光影,将一段段的微小故事刻烙在
我们心里,成了难以忘怀的喜悲。
“去看看祇王住的小屋吧。”景介朝环径末处指著。它彷若隐者幽居的小屋,得在几
番迂回后,才能见其身貌逐渐明晰,粗褐顶簷以层瓦在边处折展,有着刚毅棱线,墙窗木
色则淡浅,透著纤柔气质,这样的形姿似也贴合著主人的傲骨与无奈。
脱鞋步入,开放的前厅素简,据说祇王虽出家为尼,并非不理尘世,因不忍居民被饥
荒所苦,还修书求得平清盛开挖川渠。我看着壁龛内的祇王塑像,尽管朴拙刻工无法再显
当年清丽,平和面目彷若已对过往释了怀,不再怨怼。
偏室则挂著几幅解说图板,数张院里于递移四季的照片,而圆若满月的栅窗正透著外
头的枝影与斑彩。当这么凝视,似乎便有个身形携著哀叹对窗怔望,然后在岁月的磨蚀后
,渐转了心态,视私情为无物,着眼于更为开阔的大爱。
“人真的能忘了爱情,忘了爱情带来的伤吗?”也随我一同看向窗外的景介喃喃说道
。
“很难吧。”林间枫色撩炫,宛若正将当年繁华中的纷杂、青涩时岁的暧昧重新上演
,可惜人世无常若此,那些凝为怅惘的都只能留待冬雪飞临,将其掩藏。
“就算这样,我们还是有春天可以期待啊。”我搭上景介的肩,将他靠拥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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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王寺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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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王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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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yron1127 2020-09-23 20:17:00
我的天好难过的过去好感伤……
作者: Megartnee (Ernee) 2020-09-23 22:18:00
景介QQQ
作者:
young99 (结束即是开始)
2020-09-23 22:33:00推
作者:
leehomeyu (é»ƒç¶ ç´…)
2020-09-24 00:14:00两个人的春天都要来了!到底跟景介会怎么发展下去咧~
作者: guestd 2020-09-24 14:41:00
光哥怎么可能拥抱接吻就放过景介呢,当然是在房间中好好的安慰安慰一番呀
作者:
catnfish (catnfish)
2020-09-25 18:38:00推喔喔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