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呢?你想吃什么?”原路行回神社外的大鸟居,我望向景介。
“都好。”他随便应着我,感觉失神失神地。
“都好?那我再去找家甜点店。”
“不要甜食....”他眉头一皱,总算回了点魂。
“那家据说有很好吃的豆腐丼,可惜只卖中午。”我指向对街的一栋老屋,它门口支
著红伞,挂帘下品项图片贴了满墙。
“名店应该都要排很久吧?”
“也是。”网络照片里好像都有一条不见末尾的长龙,教人望之落泪。
“咦,‘饺子王将’。”沿着街道晃到了十字路口,我看见熟悉的招牌,上回坐车在
京都转时常瞄到它的连锁店于窗外闪现,可惜都没有机会试。
走了过去,店里的生意极好,所幸门口等待队列没多少人,很快地我们便被引去吧台
的空位。“招牌煎饺一份,大的。”简略看过菜单后,我很快下了决定。
“那我点这个天津饭。”景介用手指著。我瞄了一眼,那饭被标上新品,有勾芡过的
虾仁蛋花衬上木耳配菜,卖相也挺不错。
“你不吃煎饺吗?”
“这家在东京有分店,我常吃。”他的表情带了点明明可选美食如此多,最后却走进
“八方云集”的无奈。
回了个傻笑后,我往周遭望,店里没特意走日式怀旧风格,几张海报就是朴实空间的
装饰了,厨师们各司其职,一位用铁板压煎饺子,一位快炒著饭面,完全机械性动作,觉
得整晚下来肯定身体精神双重疲乏。观察了一阵,我把视线拉回,本想随便跟景介说些话
打发时间,却发现他双眼失焦地不知在想着什么,从神社出来后他就不太吭声,难道,是
因为我拿他当恭介借用的关系?
“不好意思。”服务生在吆喝中将餐点端呈过来。我尝试将煎饺咬了一口,嗯,它有
著期待中的美味,内馅咸度适切,搭配外皮的焦香更让人迷醉。至于天津饭....我偷偷瞥
向景介,他虽持续将饭送入口中,却看不出品味之意,就算我提高声量“挖一口尝尝喔”
,亦只是默默将盘推来等我试完又拉回去。若要说他原本就不多话也没错,但在我心虚的
加持下,总觉得没这么单纯,偏又不好明刀明枪地问,琢磨了一阵,还是只能闷著头继续
吃我的煎饺。
思绪在咀嚼间不受控飘着,它贴附上景介先前的身影,从本殿转到参道的环行,又由
饮茶处溯返至缀满枫红的小川。咦?若说怪,在桥上他好像就不太对劲了,吞吞吐吐地最
后迸出让我很不解的话。所以,困扰他的其实是某件不可说的事?那..会是什么呢?莫非
又跟恭介有关?
“恭介是不是故意不想来?”磨到了景介清光了盘底物,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怎么突然这样讲?”
“很合理啊,不想跟我在一起,又不忍心直接说,干脆用逃避来暗示。”我好像也扮
演过类似的逃兵。
“你不要自己乱编故事。”他把望向我的目光收回,喝起杯里的开水。
真的是我多想了吗?我盯着景介的侧脸渴望看进他的思绪,虽然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撇得如此干净还是令我狐疑。
“等一下呢?打算再去哪?”放下杯子的景介又出了声,有点像在转移我注意力。
“不晓得,其他有夜枫的寺院不是比较远就是要花时间逛。”我数着心里的名单,之
后几天一晚放一个应该够:“啊,没夜枫的你会想去吗?有间纯打灯的听说满特别。”
“那就走吧。”他擦了擦嘴,拎起背包站起身。
坐上公共汽车又转了班地铁,我根据标牌的指示,领着景介在十字路口往南拐。由于时辰
已进晚夜,附近房舍自皆隐微了轮廓,不过寺墙却被炽光投射得净白,连带也勾现一旁楠
树的巨伟身姿。它盘据于丘坡,主干粗豪贲结,枝枒遮天般漫展,这样的夜里我难以辨其
尽处,只觉碧叶无边无际,似将整座寺院覆荫其下。
“‘青莲院门迹’,这间是门迹喔。”景介看着门口牌额喃喃说著。
“你知道门迹?”
“就曾经有皇族担任过住持的寺院啊。”他疑惑望向我,不懂为何要大惊小怪。
“真没意思....”一般观光客乍看都会以为是遗迹之类的吧,而且一起来的若为恭介
,应该又可以逗着他,要他自己去google。恭介在埋怨中嘟著嘴的表情蹦跃出来,但我望
了一阵又叹口气把它打散,想这个作什么?他人都故意躲著,不打算跟我碰面了。
闷闷地买好票,脱鞋踏入玄关,这儿陈列的是天皇使用过的轿舆,其木色古陈,曾经
烁亮的饰片晦暗,呈现著岁月覆染的风霜。然已被负面思考推向深渊的我,也没什么心情
多加打量,随便望过背衬袄绘的群鹤啼舞,便循着长廊继续往里走。
由于此寺是门迹,长廊通抵的,是类似皇宫规制的“宸殿”,不过竹帘半掩的广殿空
空净净地没什么看头,吸引游客的反倒为廊外的光舞庭园。我们在廊下找了个空隙跪坐而
望,一片暗阒的苔庭里散著难以计数的光点,以轻缓步调在明灭间轮回。此院奉的是“炽
盛光如来”,化身之一的“不动明王”身负净世炎光,亦因着这样的典故,院景并非以枫
红在暗空绘染,而是用青蓝幽光阐述世间道理。
我怔怔端看这如洋般的光点,说也奇怪,它尽管未以挪移幻舞炫人目光,却自然导引
著呼吸,让杂务沉淀,原本我还郁闷著恭介的事,被他可能想与我分手的念头揪绞,望着
望着,烦乱的那一隅竟清明了些。眼前成了孕育生命的宇宙,它吐息著,绽出生命的华灿
炫美,也静暗着,等待下个激越时刻。所以现在的状况跟暑假那时一样吗?看似阴霾,其
实只是感情路上无法躲避的考验,根本不须庸人自扰?
坐望了好一阵,我用眼神向景介示了意,撑起身往旁边的屋舍探去。“宸殿”的隔邻
是“小御所”,为过往门主居住之处,殿里灯火昏暗,仅在墙边袄绘投了些光照。走近认
真瞄了一下,是以劲傲松枝为题的山水画,但很可惜地,斑剥裂纹让它失了原本的明艳细
致,徒留背衬的金炫还扬著旧时风采。
“灯点可以灭了又亮,那画呢?应该没办法再回去原本的样子吧。”虽说感情的风雨
撑著等着便会散去,可是也有时候,时机错过了,人心变了,再多的用心都注定白费。
“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静静望着,能看到很多故事。”景介的目光烁亮,似乎
感觉出我话里的另种感慨。“像这些暗黄色斑点,可能是小和尚端茶来不小心跌一跤泼到
的。靠近树枝那边脏脏糊了一片,可能是战争失火燻出来的。”他伸手指著。
“是吗?那中间这条裂痕该不会是住持跟谁偷情,拉拉扯扯撞出来的?”我的脑袋浮
现恭介歪嘴吐嘈的模样。
“你要怎么想都好啦。”景介被我的话搞得啼笑皆非:“我自己是喜欢带点残缺的作
品,比较有韵味。”
也是吧,那几段常在我脑中转绕的感情,不就是因为经历过磨人的煎熬,甚至烙下伤
疤,才铭记于心?
随着观览路线走了出去,殿外有个枯山水小庭,白沙圈环如涟漪,灯笼映显了纹路起
伏及岛岩落影,虽仅是转角的畸零地,却以温黄光晕与暗夜揉合,精巧筑出令人定步的望
景。
再往旁走,视野随着植林拓展而开,靠近“小御所”的林边辟了“龙心池”,以池中
斑岩拟作隐游龙背,不过在闇夜里,引我怔目的反倒是这片“相阿弥之庭”的光影。它用
纵密的墨竹为背衬,以秋时彩叶将池岸绘抹得斑斓。像是延续宸殿庭院的思路,这儿的映
光也徐缓在明灭间交替,寂灭时还给静晚幽暗,灼亮时见石塔耀显于叶云,领着岸岩如峰
峦。
如此的景致又令我立望许久,任思绪随光影而起落。或许感情世界端赖自己用什么方
式去看吧,悲观一点,便是于光舞熄灭之际哀叹“也太快结束”,若放宽了心胸,就会在
被阒暗围笼时,期待再绽出的炫幻。
怀着这样的感悟,我招著景介穿入蓊郁林树织就的“雾岛之庭”,这儿枝末有些虽已
转为斑红,多数却仍眷著盛夏的碧绿,让人在行走间少了些赏枫之趣。走着走着,步径渐
渐叠砌成石阶,攀上“相阿弥之庭”背倚的山坡,周遭景貌也转为带点晦暗的碧竹之色。
在坡顶等待我们的是隐于鸟居后的小神社,微微光晕剔出它的簷架轮廓,在静谧中透
了些幽魅,正当我环顾四方,感受这奇异的氛围时,景介忽然轻轻啊了一声:“有东西忘
记给你。”
我讶异地接过他从背包拎出的一盒物事,把绳结拆了开来,盒里竟是五颜六色的糖果
饼干。“你买的?”
“不是啦,恭介在我出发时塞给我,说要给你。”
恭介给的?我随意拣了几个端详,有些是奇特的水果口味,大部分则是抹茶焙茶之类
,真的颇对我的喜好。“哪一家卖这么杂的零食组合啊,为观光客设计的懒人包?”
“怎么可能,就恭介暑假到处玩的时候买的,那时他很奇怪,每种都不吃完,问了才
知道是为你留的。他说原本打算你来东京的时候给你惊喜,谁晓得你又要出差。”
是这样吗?我愣愣盯着景介,仿佛能看到恭介嘀咕这话时的失望。所以在我以为他不
想理我的那段时间,他其实仍把我放在心里,偷偷帮我准备了小礼物?我不禁想起那个带
点无厘头的视讯生日会,虽然算不上贵重,甚至还触摸不到,但都是他满满的心意。
“收到你的点心盒了,谢谢。”我拿起手机送出讯息,没多久萤幕回了个飞吻头像,
那个头像挤眉弄眼,一如恭介调皮促狭的模样。“早该拿出来的啊。”我轻轻用肩头撞了
景介,嘴角上扬。
“就忘了嘛。”他露出有点窘的表情。
从另侧的石阶往下走,我们来到与“宸殿”同望向主院的“炽盛光堂”,在这儿,“
炽盛光如来”化作曼荼罗正中的一枚梵字,宛若蕴含光之力的种子,将净世的意念轮转绽
送。方才于廊下仅能辨出灯海间人影飘摇,偶尔光照聚向墙边钟楼,才勉强勾烙来往旅人
的身迹。现刻走入环径,却成为汪洋中的一员,跟着载浮载沉。
既再次与这青蓝之海相遇,不由得又多望了几眼。人心的变化很奇妙,初进寺院时,
还被沉甸甸的愁闷压着,晃过一圈后已脚步轻盈,仿佛当郁念散了些,肉身也跟着少了重
量,而光点的明灭都成了四季的风景递嬗。
嘿,恭介,或许我们没办法肩靠着肩,笑望秋末的枫红,但应该能一起迎著圣诞的雪
落吧?再不然还有除夕的百八钟响,不管怎样我都会再去找你,等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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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院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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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阿弥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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