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不停歇的叙事,而我只愿意为你停格。
◇
往京都的特急列车正奔驰在七月向晚的海上铁桥,湛蓝的天空悬著一
轮落日,夕阳洒落在浪潮起伏的海面,翻飞出粼粼的波光片片,像你发亮
的眼睛。你转过脸来望着我,用手指著玻璃窗外低声的说:“好漂亮!”
然后拿出手机来,将奔驰的时间定格成我们的合照。
列车驶进了大阪的夜色里,玻璃窗上反射出你的睡脸,眉眼安稳的勾
勒出令我贪恋的好看轮廓,把身体再挪得更靠近你一点,让你的体温覆蓋
我像夜色渐渐包裹整辆奔驰的列车;抵达京都还要一段距离,在到达终点
前,就让我挨近你,静静的拆卸记忆里曾经留在这个城市的地雷吧。
◇
三十岁那年第一次飞离台湾,带着一段被撕成两半的感情,在误点两
小时的飞行旅程后抵达大阪。落脚在一处不甚热闹区域里的老旧饭店,放
好行李,洗过澡,拿着向旅行社订购机加酒行程时送的电话卡,去饭店旁
人行道上的电话亭打国际电话回家。
和家人报过平安,忽然就想起了还在岛屿上,分手了的前任。下意识
的拨了电话给他,电话响了许久,在挂掉前接通了。
“嗨,是我。还记得我吗?”我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
“喔,当然知道你是谁啊。怎么了吗?没事吧?”他的关心听起来电
话亭外因为下雨而失温的夜色。
“没事。我在日本。好久不见了,想跟你说说话。”但是其实我只是
想念从前和他还在一起,讲电话时温暖幸福的感觉。当感情不在也不再了,
我和他之间只剩下行礼如仪的客套,令我觉得伤心又幻灭。
忘了还说了些什么,反正,都是些会被忘记的话。只记得最后我问了
他:“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对不……”他的话来不及说完,电话卡的额度已经用罄。电话亭外
漂著毛毛雨,深夜里路灯把地面染成一片枫金的溼漉。我走出电话亭外,
思索着他最后到底想说什么?雨针斜斜的织过整过城市深邃的夜色,饭店
的玻璃窗上满布晶莹的水珠,像泪一样缓缓的滑下。
幻灭是成长的开始。
◇
你在京都车站外望着夜里发光的京都塔,而我望着发光的你,像第一
次见面时那样舍不得把目光移开你。和你拍了几张照片,纪念第一次一起
来京都。然后一起拉着行李箱,穿越中央通道到车站后方靠近麦当劳的出
口等L。
L是我的大学同学,实习结束那年考上了公立高中教职,教了一年书
后,毅然辞掉工作,去唸硕士,后来又考取公费到京大唸博士,说得一口
流利的日文和英文,在我们同学眼中,是个优秀的人。这次托她买了岚山
小火车的车票,约好到京都的时候向她拿车票,顺便一起吃饭。
L陪着我们去离车站不远的饭店放行李。走在灰色闪著星光的安静砖
道上,我与L聊著彼此的生活,你时不时加入我们的话题;办好入住手续,
放好行李,三个人再一起走回车站的美食街吃晚餐。
晚餐吃什锦烧,再点上几份小菜,叫上一杯饮料。空间狭仄的餐厅里,
回荡著喧闹的日文交谈与偶尔爆出的笑语。席间L聊起了年近不惑却一事
无成的焦虑;L焦虑著如果论文写不出来,无法拿到学位,自己的人生会
变成怎样?年轻时潇洒放弃了安逸的人生,之后不顾一切勇敢的去追求自
己的梦想,会不会在四十岁这年落得两头空而感到悔恨?
我懂那焦虑。就像遇见你之前,一直单身那样: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
这样孤独的过日子;不确定自己到生命结束的时候是不是还孑然一身;不
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够随着年纪的增长过得越来越快乐……
年轻时,总能不顾一切勇敢的去追求,却在时光老去的时候,发现自
己到头来可能什么也没有,便质疑自己、害怕人生,让焦虑充满整个世界。
所以,那年第一次到大阪,在电话亭里拨电话给前任那个自己,其实
也不过是怀抱着一点希望──希望回到还没分手的那个时候。往后的日子
里,想起那样的自己,总是觉得多么卑微又多么可怜啊。所以后来到大阪,
再也不到那一年去过的地方,好不让自己想起这些事。
◇
告别了L,与你沿着车站对面AEON商场前的人行道走回饭店。已
经深夜十点多了,除了刚结束工作或应酬,穿着西装、套装的男女上班族,
还有一些悠闲的散步的人走在深夜的京都街头。唐吉轲德灯火通明,人潮
汹涌;旁边的巴士站前堆著一个一个行李箱,乘客们正等候着深夜巴士的
到来;踅过大国药妆店时,有着好看侧脸的店员正在整理即将休息的店面。
你拉起我的手,聊着明天的行程,说起你本来没有很想来日本,但是
和我一起来,也令你期待。
我对你笑着说:“那真是太好了!”
走进路过的全家便利商店,一人买了一支冰棒,在回饭店的路上互相
交换著吃。
这是活了三十八岁以来,幸福的事情之一。
那么寻常,那么美丽,像京都宁静的八月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