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搭车回水原前，随口说想去看海。他没犹豫，就说周五去吧，礼拜五下班之后，我们一起去江陵看海吧。
江陵位于韩国东北，隔着一片海洋与日本相望。他说，韩国人叫这片海是东海，以韩国为起点向东延展而出的海洋；而日本人说这是日本海，以日本为中心，和俄罗斯、朝鲜半岛一同围困住的海域。
我说，我不在意这里叫什么。应该说，就算叫什么名字，也都与我无关、没有意义。如同我来到了这个曾经对我来说是失语的城市，有了一个名字，开始新的生活，跟着首尔变得越来越冷，偶尔在家门前，发著抖抽烟时，无意抬头，总觉得恍惚，想不起来自己原本的中文名字是什么，但也疏于理会，就不再去想。也许过于夸张，但事实上多数时候，我原本的名字已没有任何意义。他总叫我，jeongyeong，即使意识恍然，没有集中，身体也如触电反应一样意识过来，回他一个反应。
我说，我们去看海吧。
清晨醒来，犹豫了半晌是否要看日出，要跨过山一般的身体，或是泳渡一场沈睡的梦。想起那天醒来，我说，我是没办法再继续下去的。曾经那么坚定地对上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眼泪不自觉流下。而他没说话，在一辈子所有沉默的额度都用完之际，他问了我：
那你为何要哭泣？
更久之前在首尔塔下问过一个人，你快乐吗？他坚定慧黠的眼睛闪过当日首尔塔的颜色，绿，又或是一年多后再记忆里刻下好长一段印记一般，终日挥之不去红局、黄橙、紫……在钟路的日子，沉默，欢笑，整个首尔仿佛笼罩在悲伤里缓缓陷落，掉进最深的尽头。
我告诉他，带我去看海吧。
可是后来的话语、讯息我都再也没有回复，再也没有开始，再也没有结束。就像是一场折磨自己的轮回，把身上所有粗厉，使劲往另一个人身上磨去，以为能像在痛苦里重生的珍珠，结果只成了心眼里的一根针。
他曾说的，我们去看海吧。从那天之后就像赔上了生命的堵住，两人站在潮汐渐起的海岸，看谁先选择溺死，或是生还。
后来是谁输了，是谁赢了，是谁活下来，是谁死了都不再重要。对我来说，早已有一大部分的生活都再那些逐格像是电影画面节图的瞬间，重新在平行宇宙里再生。我说，或是他说的，你能懂就太好了。这样的语法在中文里听得矫情，但在韩文语句里，却保持着一种细微、深浅不一的情绪。
我说，你能跟我一起去就太好了。
他说，你如果是……
然后在那么多段重复叠沓的记忆里，痛到灵魂深处的依然日日夜夜在不同人的身影里显现。他说，在韩国待下来吧，找个工作，在这里生活吧。我没说的，用他们最喜欢的语法去表明：如果、如果有天……
有天和一个人见最后一次面，吃饭，席间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对坐，无语，他买了单然后等餐送来。我自忖，痛能有多痛，能痛到灵魂深处的痛到底会有多痛，周旋在这个想法，看着眼前的人，竟然出现了安慰自己而生的厌恶时，他把送上桌的饭卷摊开，用筷子，把夹在里面我很讨厌的生芝麻叶挑出后，再放到我的碗里。
后来我跟朋友说，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深入灵魂的痛苦。
我再跟另一个人说这件事，看得出来他在犹豫什么。我说，我以为我的人生就只会平凡、毫无乐趣地过去，但殊不知，远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戏剧、神奇。不是神奇，他说，是你太累了。
是我太累了。
突然想起好久没去看海了。
送他搭车回水原的路上，我说，我想去看海，江陵、束草、釜山、统营，哪里都好。
他说，就周末去吧，礼拜五等你下班之后，我们从首尔出发，坐长途巴士到韩国的东部，你知道是哪吧，就去江陵吧。
恍然像是公路电影一般的结局，落在最久最长的镜头语言里，目光、神色，放浪的旋律与海波。我说，走吧，就去江陵看海吧，看日出于东海之上，想像故事的发展，想像人生的细节，想像那些曾经让我灵魂痛到说不出话来的苦难会就此消失。
好啊，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