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厚重的眼镜玻璃我的朋友端起酒杯,从杯缘上端看着我的眼睛。意识到他有话要说,
我问他,怎么?他静静摇了摇冰块说,我吃药刚满六个月了。我说,噢。H的药吗。
他说,对啊,H的药。
我们没有说出HIV三个字。
六个月,好像一场梦。但六个月的时间相较于人生不过一瞬间,毕竟,这药一吃下去,是
整辈子的事情。他说。他吃那组药一天也就一次,有时候睡迟了赶着出门上班还忘了吃早
餐,但总是不会忘记吃药。只是吃完药几个小时,咬胃,才想起,啊今天没吃早餐。一天
两颗,一白,一蓝,病毒量原本还三万多,吃药一个月旋即测不到了。我说,这么厉害。
他笑笑。说喝酒喝酒。
我的朋友去年夏天验出来,是positive。在那之前他整整六年没做筛检。
我没问他为什么这么久没验--我们害怕。我们难道不是在害怕著吗?我的朋友,他有份
体面的工作,早上扎稳了衬衫穿进皮鞋,走进办公室兜售自己的灵魂,理智上当然知道
HIV也就是一种病,早已可以控制,可以与之共存同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再把病毒一齐
带进火葬炉里去。未来的不久说不定还会有解药。但它不名誉。它不光彩。它不适合我的
朋友,不适合任何一个人。
因为污名仍存,疾患永生。
宁可被疾病拖进幽黑的水域,莫要怀着疾病在这人世行走。
所以不验。
他说,头几个月每个月都得回诊。诊间像是个祕密的同学会,脸书上的那几个人,交友软
体上的那几个人,他们在心头说,嗨,你也在这里。有些人自然地交谈,有些人则选择沉
默。然后背负著彼此的祕密离开医院。后来有些在酒吧遇到,点点头,然后擦身而过。后
来甚至有些在职场上遇到,亦只是交换了眼神,便开始约定的会议。
不问,不说。不点破。也没什么好说。他说。这座城市可能早已沦陷。但能怎么样呢。
我的朋友说他早知自己身体有异。没去筛检那几年,肘弯的疹子季节间好了又坏,坏了又
好。下巴长出不会好的细微的疮口。用人工皮贴著,诓著旁人说,都几岁了,还生青春痘
。骗别人,其实骗的是自己。却还是忧虑著。忧虑但不愿承认。每天活在一个清醒的噩梦
里。他说。
我的朋友他去年遇到一个年轻的男人。极为喜欢。约会几次试着要把对方拐上床,都没成
。直到那次,急了,问对方我们这样算是怎样,对方大抵也慌了,说我是positive,怎么
,现在你知道了你还会跟我上床吗?
后来,我并没有跟那人做爱。我的朋友说。
他说他们只是浅浅地亲吻。安静地拥抱。那晚之后他没再和对方联络,对方也没有联络他
。他非常后悔。恐惧毁灭一切新生。是对疾病的恐惧蒙蔽了他自己蒙蔽了往爱前进的可能
。
于是他去验。
验完了竟然感觉轻松。他说,他悄悄地将自己的交友档案上的“clean only”拿下,之后
认识几个新朋友,开头便说自己有H。每个人都吓跑了。
他说,也不错,这样的业报。他笑。
十二月一日是我的朋友开始吃药的纪念日。
国际爱滋日,他说他不会忘记这日子,不会忘记,在确诊成为这病之国的国民之前,曾有
那样长的一段时间,他早已站在阴影里边,还偏要假装自己干净、清洁。因为他害怕。因
为我们恐惧。但面对疾病啊,只有恐惧是不够的。我们需要知识,需要理解,需要宽谅与
拥抱。
面对疾病,只有恐惧是我们所不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