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纪念册>之二】张小虹/毕安生老师, Adieu
2016-10-31 07:11 联合副刊 https://goo.gl/nH3f7W
毕老师是艺术家,想来没有要用他自身的死亡去殉道、去抗议,但是我们必须追问的是,怎样的社会情境逼人走上绝路?……
最后一次“看见”毕安生老师是在大银幕上,那时《聂隐娘》在国宾大戏院举行试映,会后大伙以猜谜逗趣为乐,公主是道姑吗?田元氏是精精儿吧?阮经天有出现吗?采药老者不会是石隽吧?我也开开心心加入指认的行列,大声欢呼,“空空儿是我法文老师啦”。
西域高僧的造型煞是独特,差点让人指认不出来,但当空空儿做法,将白纸撕成人形,投入缸中,那在电影特写镜头中出现的纤纤细指,瘦长而敏感,没错,一定就是以贴画为艺术创作的毕安生老师啊。
最后一次“遇见”毕安生老师是多年前在永康街的某处画廊,听说病了但神采奕奕。虽然他作为艺术工作者的身分,他作为台湾新电影与后新电影重要跨文化推手的身分,早已远远超过了他作为法语教师的身分,但仍念念不忘年少时在第二外语学习路途上与毕老师的因缘。
其实那时本是有小小抱怨的,毕老师是法文母语人士,深信进入法文语言情境为学习法文之关键,所以我们没学发音、没学文法,心惊胆战地就直接杀进法文。两年法文课下来,感受最深的反倒是chic这个字,只因每回端看走进教室的老师,每回赞叹,毕老师有如时髦风尚的超级男模,高挑瘦长,穿着打扮写意自在,哪怕是一条长长细细的围巾,也能百变生姿。那时整个台大外文系最有型的老师,就属教法文的毕安生老师和施兰芳老师。爱八卦的学生喜欢把他们两个人凑做一对,多年以后才总算明白,毕老师是男同志,施老师是女同志,他们各有各的爱人同志。
毕老师坠楼身亡后,只有演员舒淇毫不闪躲,直言呼吁同志婚姻合法,最是让人感动。毕老师是艺术家,想来没有要用他自身的死亡去殉道、去抗议,但是我们必须追问的是,怎样的社会情境逼人走上绝路?除了个人的心性、际遇与对生命了断的自由意志之外,什么是结构性的杀人机器?相知相守35年的同志伴侣,却因为没有法律上的合法身分,而失去对爱人同志从医疗到财产的共同决定权,在爱人同志的人生最后关头,被彻底排除在外,这种绝望、沮丧与悲凉,远不是我们作为“合法”异性恋者可以自由选择进入或者不进入婚姻所能体会与所能想像的。
过去每每论及“同志婚姻是否应该合法”的场合,高谈阔论者众,但一定会有一种最卑微的声音萦绕在耳,久久不去,“我只是想把我们居住了几十年的家留给他”,“我只是希望在最危急的时刻和他一起做下生命最后的决定”,这些与生老病死最贴近的细密琐事,往往也是法律规范进行最残酷切割之处,越是情深,越是情何以堪。
毕安生老师来自法国,却因对台湾的热爱而选择定居。法国有行之经年的伴侣法,同时保障异性恋与同性恋的同居权,而2013年五月更通过了同性伴侣拥有正式结婚与共同领养儿童的权利,成为全球第十四个同性婚姻合法的国家。那毕安生老师热爱的台湾呢?“同志婚姻合法”的漫漫长路,究竟何时才能瞥见这座岛屿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