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纪念册>之一】焦雄屏/十月安生
2016/10/31 出自联合副刊 https://goo.gl/3KmYVb
作为犹太后裔,他不容许任何人欺负弱势。有一回他看了《我的左脚》,见到任何残障都心存歉意。乃至于街上见到了一个坐轮椅的美国青年非得请人来家玩。当时他住旧式公寓,没有电梯,他和施兰芳九牛二虎把人带轮椅扛上四楼……
约四十年前,两个巴黎学中文的青年来到台湾,男的自己取中文名叫毕安生(Jacques Picoux),女的取名施兰芳(估计爱梅兰芳之故)。都有犹太血统,都操著浓厚法腔的中文与英文,落户在台湾大学外文系,也都终生未离开台湾。
两人都公开出柜,施兰芳与著名时装设计师洪丽芬在一起,毕安生则和曾敬超结缘三十八年。曾敬超是巩俐经纪人,从《活着》开始,一路相伴巩小姐成为《艺妓回忆录》等片的国际巨星,并担任坎城、威尼斯和柏林电影节评委。
毕安生却由另一种方式与电影连在一起:他是中国电影传播到世界的幕后英雄之一。有一段时间几乎所有中港台重要的坎城大片,都由毕安生操刀法文字幕:侯孝贤、杨德昌、王家卫、张艺谋、蔡明亮等等。《戏梦人生》、《活着》都因他的字幕,使西方人突破了了解的障碍,不只字幕,我们的Press Kit也由我撰笔,他翻译。
这一部分可能还得由我开始。我当年从美国回来,很快与他成为莫逆。法国人都爱电影,他和我可以从考克多,一直谈到新浪潮。那时的人没有机会也不爱看老经典,我和他像两个孤独的电影灵魂,交换著电影院里美丽的回忆。
毕安生热爱电影,早年曾被丁姓导演找去演一个外国吸血鬼,穿着大斗篷站在屋顶上。只是大配角,他却乐了好多年。认识侯孝贤后,侯找他拍汽车广告,装模作样演出外国技术专家。侯大导对他应该很满意,乃至于《聂隐娘》又找他演出空空老怪,白胡子白眉毛面目不清,只看得见那只硕大的犹太鼻,戏分不大,被乱箭射死,他却很高兴,直呼“我很proud”。
我是第一个找他做法文字幕翻译的,没想到却开启了他的电影生涯,从《戏梦人生》开始,每一部侯孝贤电影都由他操刀字幕。后来张艺谋、王家卫以及许多导演都找他,也包括我制片的《洞》。
当时我帮大导演们做国际联络,找他翻译我挺累,常常得陪他坐在电脑前释义解惑(英文字幕的东尼.雷恩也一样)。我们细细推敲,务必使不懂中文的人不致有障碍。后来他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的骑士勋章,除了表彰他的法文教学,也与他长期翻译多位大师作品不无关系。
毕安生有艺术家个性,和淡泊名利的傲骨。翻译付他多少钱都没关系,家里经常开派对,文学家白先勇、陈玉慧、导演胡金铨,还有法国来访的无数电影、剧场导演、媒体人、文化人。他家宛如一个小的文化交流单位,多少学生受他启蒙,开展了文学艺术的视野;多少中华文化透过他的引荐被法国人所熟知,他和李天禄也是忘年交,亦宛然掌中戏,因为他和施兰芳名扬法国。
他很有幽默感。一双大招风耳,从小就被嘲笑Dumbo(迪士尼的小飞象),他也老让人称他“屁股”先生(Picoux谐音)。他很有同情心,谁在酒吧欺负中国人,他绝对敲酒瓶跟人打架;作为犹太后裔,他不容许任何人欺负弱势。有一回他看了《我的左脚》,见到任何残障都心存歉意。乃至于街上见到了一个坐轮椅的美国青年非得请人来家玩。当时他住旧式公寓,没有电梯,他和施兰芳九牛二虎把人带轮椅扛上四楼,结果那青年肤浅轻薄,调戏女客,让他哭笑不得。
他的幽默感和叛逆是与生俱来的。属于六八学运一代,年轻时就与姊姊嬉皮兮兮地流浪到荷兰,其实他家世很好,父亲在教育部任高官。他和姊姊个性、长相宛如双胞胎。那姊姊患了口腔癌,我去巴黎看她,她一边咳血,一边菸不离口。我一边与她开玩笑,离开她住所却在街上大哭一顿,因为知道那是诀别。后来毕安生告诉我,姊姊用救护车急救时,血喷得四处都是,她却笑着说:“好了,现在拍恐怖片血浆都不用布置了。”
能开这种玩笑,因为他们都有丰富的内在世界。他的姊姊是童书插画家,笔下生趣盎然,有黄永玉式的童心。毕安生自己则成为拼贴画家,到日本买质感非常好的包装纸,撕拼成瑰丽又天马行空的意象。在法国和台湾,开了几次画展,评价相当不错。
他的好客与曾敬超的中外佳肴手艺,使家里经常高朋满座。但去年曾敬超过世后,这些戛然而止。我得知消息后奔去他家,他以伏特加当饭,身体蜷缩在中国式柱床一角,呜呜地抹泪说不出话。相交数十年,我没看他哭过,令人心碎。他不只一次告诉我,曾敬超的朋友都不来看他,电话也没有,他说只有侯孝贤中秋托人送了一盒月饼给他。我时不时给他打电话,带他吃饭,可是我出国太多,牵挂担心成了这一年的任务。
十月十六日下午,我在南昌探班完电影《屋顶上的青春》拍摄,登上飞机回台。那个时候,他爬上自家窗户,从十楼一跃而下。他的遗言是和曾敬超一起海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