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之五，S。
人生就像一个箱子。你记得了一些事，拿起，放进心底。不管重不重要，它就是记住了。
像是第五个我所写下的男孩，不长，在我心中只是瞬间花火。
年初，班上同学生日，他在同志夜店订了桌，说是生日趴，邀了我和班上一些直男异女，也不乏道同中人，说是让大家开开眼界，玩玩也好。
我从去年，才开始和一些放进心底的人坦承自己的性向。绝大多数告诉的，是班上那些女孩，有的蛮不在乎，似已察觉我对她们的交友真心，有些则是惊讶，说自己曾经与别人臆测过。
但再如何，我依然是我。
那天喝得有点多，我从二楼往下方的舞池看去，人群扭动，仿佛华丽的音符，跳着歇斯底里的舞。
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不会跳舞的我想过去看看，却又不敢一人，只得拉着朋友壮胆过去。
酒精在血液里燃烧，麻痺了多余知觉，眼中看见的，只剩下柔软的男身及肌群，在电音混合著人声的旋律里，我站着，却动弹不得，不知手要往哪放，只能尴尬地在舞池里，假意随着节奏晃动。
有个男孩突然搂住我的腰，我以为是朋友，再看，是个陌生脸孔。
他跟着旋律摇摆，要我一起，我照做，笨拙地学习他鼓动着的背肌与臀群。
他说他从马来西亚过来，和朋友在台湾庆祝圣诞节和跨年，隔天要准备回国了。
一时间没听清楚他的暗示，我靠近他，再问一次。
他重复，一手往我下身摸去。
我下意识闪过，眼神转往朋友身上求救，却得到一脸讪笑的回应。我有些尴尬，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忽然在舞池里看见S朝着我笑。
我要找别人一下。我说。
他看我走向S，说那也是他朋友。我点点头，又说，我想和你朋友聊聊，便没入更隐里的人群。
S靠在舞池前方的高台前，看我前来，和我打了声招呼。
我听他的口音细碎，问他。S说他是新加坡人，和几个朋友一起飞来台湾玩。
我点点头，就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
S也没再说话，他的脸孔在闪烁的灯光下乎明乎现，鼻翼的阴影偶尔扩大，吞噬了他整张脸孔。
我问S几岁。
“二十五岁。”他说。
你在新加坡做什么的？我问。
“什么？”
我靠近S的耳边说话，再问一次，脸颊碰触到他细细的鬓角与胡渣。
突然想念起那种拥抱的感觉。
和女生交往时曾经抱过她们，就像是一团柔软、冰冷，却带有甜甜香气的棉被。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至少后来拥抱过男人之后，我发觉我更喜欢的，是和我同类的温度。
顺着肌理与线条、臂膀及厚实的腹身，我在突然的有一天低头，看见倒映而出的自己的脸孔，或许于我来说，我就是那个爱上自己的水仙花。
S说他在新加坡当会计，一边工作，一边读书。然后换他反问我。
我笑了，告诉他，我20岁，还在念大学，刚刚打工下班连制服都还没换，就过来参加同学的生日趴。
S是是而非的点点头。
我问S，可不可以拥抱。
S再点点头。
我们相拥，在人群仿佛都相爱的舞池里拥抱，我们没做更多的事，就只是抱着，双手安份地放在对方的身后，头摆靠于肩，耳鬓贴合，两人各看各的世界。
我告诉S，这一切让我感觉很奇妙。他问我为何。
在那么大的世界，你从一个渺小的城市，抵达另一座渺小的岛屿的首都，然后那么多人之中，我们在这里交谈。
我不太确定S是否听懂了，他讲了一串话，忘记是否夹杂着英文，但那都不重要了。
我没有问S是否知道张爱玲，我想，就算他听过了，或是没听过，对我来说，也都不是太重要的事。
酒醒之后，天亮之后，醒来时，在明日此刻，我们就要返回彼此的红尘中过著各自的人生。
──什么都不是太重要了。
即使我不知道S是否记住过我，即使我有些忘记S的身形及口音。
即使，那个当下我记住了，却没有告诉S的我的感受；即使他从千万人之中遇见我，然后我们拥抱──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张爱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