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依然记得那被早早西下的夕阳拉得长长的歪斜影子,还有踏在薄薄积雪上发出的些微喀
喀声响。你嘴巴吐着白色雾气,背着运动背包静静的走过通往体育馆的铁桥,孤独、但是
专注。你知道一进到体育馆就是另一次体力消耗肌肉疲劳,但你不做多想。如同朝圣缓步
的迎向肉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救赎。
那是你第一年博士班的秋天。第一年总是令人头晕目眩,不熟悉的语言,不熟悉的课程,
不熟悉的环境,除此之外更大的压力来自于你认识了不熟悉的自己。到了这才发现原来自
己这么坚强,转机没接上两次最后行李被送到不同的机场依然平安到达目的地,提着满手
的蔬菜水果走了接近一个小时汗流浃背回到借住的地方,没有开车经验一交车就开上高速
公路最后平安回到家。很多时候你不敢相信自己做得到这些事情,更多时候是自己压根没
有想过会需要强迫自己完成这些事情而自己还做到了。
但你更多时候是发现自己的软弱。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在海洋的另一端,自己则被遗落在世
界的另一端。有认识些朋友但是大部分没有时间深交,第一年紧凑的课程张牙舞爪的攫住
所有可支配的时间。生活渐渐简约成睡觉做菜吃饭上课写作业的无限循环,到最后都快不
知道自己是学生还是天竺鼠。这些其实在出发前早就预料到了,但你总低估了尚未发生的
危险,就算那危险百分之一百会发生。你选择不去看它,你觉得只要不要直直的看进去最
真实的自己,你就不需要承认自己的软弱。只有在夜深人静月光悄悄爬进房间时你才从书
堆中抬起头来,望向那皎洁的月亮。那惨白的月光总是触动你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股挡
不住的酸涩和痛楚浮上心头。但又能怎样呢?你又想怎样呢?
满满的课堂中你总是偷十分钟发呆休息,什么都不想,也许看点新闻,也许看看App上总
是看的到吃不到的档案想像。有脸没脸有身材没身材,白人黑人亚洲人,走马看花乱枪打
鸟,十分钟之后回到现实面对各色各样的方程式继续转动渺小的大脑。你第一次见到他是
在Grindr上。大头照就只有一个躺在床上做鬼脸的头像,粗黑的眉毛就像是蜡笔小
新脸上的两撇海苔一样,成为整个大头照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征。当时也没有多想就直
接传了些讯息过去,反正讯息这种东西大多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收起手机,出了
实验室快步走向下一堂课。静了音的手机让你毫无查觉他传回来的讯息,这次有人丢了包
子回来。
上完课回到实验室休息,你拿出手机发现了他的讯息。你惊吓之余回了讯,他也回了讯。
大概的内容翻成中文应该就是“安安你好住哪”之类的。而之后对话居然继续,他打你接
你打他接,对话如同乒乓球来回般简短迅速。“要见面吗?”你望着他打来的杀球呆了半
响,你漏接了乒乓球。
时间已经到了深秋,晴朗的阳光挡不住逐渐加深的寒意,路上的学生们纷纷换上帽T及长
裤。你沿着楼梯慢慢爬上山坡,走向位于平缓山坡上的学生活动中心。除了刚开学系上学
生会举办的迎新之外,你从没有到过学生活动中心。活动中心又高又远,走路要时间,里
面的食物又贵,吃个一餐你自己做可以吃至少四餐。可你今天却爬上了楼梯,走向午餐时
间人来人往的活动中心。
他坐在你对面,而你惊讶于鬼脸原来可以如此扭曲一个人的面貌。粗黑的眉毛依然是他脸
上的特色,眼睛小小的而且有点凤眼。头上顶着干净俐落的短发,没有发蜡和发胶。一排
整齐的皓齿排在有点方型的刚毅脸上。实在是无法把这和照片中的鬼脸联想在一起。他穿
著合身的帽T配上简单的牛仔裤,从紧绷的袖子还有胸口你知道他是健身房的常客。
他卷起盘子里的比萨大口的吃著,而你则低头用着叉子吃著活动中心难吃的熊猫中式快餐
。“你常吃这吗?”他问道,有着常见的ABC口音。“不常,只是不知道该挑什么吃。
”你简短的回答,顺道挑起一块黏腻的柳丁烧鸡送入口中。“那是最难吃的。”就像是调
侃你一般他在你送入口中之后才说道。的确不好吃,你暗自心想。
在餐厅第一次见面谈了些什么你已经不记得,唯一记得的是拥挤的餐厅、黏腻的鸡、还有
坐在你面前有些闪耀的他。你踅回研究室的路上不断忖度著为何他会回应。关于这问题你
从来没问过他,事到如今好像也不需要问。当天下午,乒乓球继续打着,而你第二次漏了
球是在你看到一段短信时。“你打壁球吗?”他问。
你知道学校的体育馆相当高级,有一个两层楼的重量训练室、六个篮球场、50公尺的大
游泳池和25公尺的小游泳池、台球场拳击室等等等等,但你从来没有想到会自己进去。
本来运动就不是你的习惯,在几乎没有空闲时间的此时进到体育馆根本只有迷路时才会发
生的事情。你在壁球场找到了他,换上运动服的他更加凸显身上精实的肌肉。“就跟你说
你跟我打会一直捡球。”你这样跟他抱怨。“你又知道不是我捡球?”他停下转身对你说
,配上有点痞痞的笑容。
但的确一直都是你追着漏接的壁球。偶而从他手中拿下一局的你高兴得又叫又跳,而他似
乎也觉得这样虐杀似的比分相当有趣。你们打球的时间和次数越来越频繁。从十局一路打
到二十局,从一周一次打到一周三次,打球时间从一次40分钟增加到一个半小时。你常
笑着对他说要是他有男朋友,那么男朋友会吃你的醋。他总是微笑不语静静的发了下一个
球。
你从没有想过要窥探他的生活,但从平常打球时的谈话你依然可以知道他的讯息。他有自
己的事业,但除此之外也曾同时在大学相关的职位上工作。他喜欢做菜,Whatsap
p偶尔传来的图片说明了一切。他运动,曾经是田径队的,也从高中开始重训。他常当空
中飞人,无论是工作上或是出去旅行。他喜欢开车,开车横跨美国一路谈公事一路旅行也
做过几次。可你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感情生活,不知道是你故意没有问还是不想问。
他的过去如此醉人,他的现在如此精彩。你一直想像著一个电影中成功商务人士的模样,
有着爽朗的笑声刚毅的脸蛋精实的身材。你总以为这样子的人只出现在电视影集中,但你
面前就活生生一个人活着你梦中的投射。他的存在如此的巨大,他完全符合你心中对男人
的想望;可他的存在又如此渺小,他也是你擦肩而过的芸芸众生之一。他的存在如此靠近
,可他却像影集中的角色;他的存在又如此遥远,可他却在你面前跟你打着球。
你渐渐的拼凑你心中的他,用他无意间掷落在话语间的马赛克玻璃。你立起拼凑出的马赛
克玻璃,玻璃的斑斓色彩透过阳光洒落,你沐浴在他彩色影子底下希望得到升华。你发现
你对他的情感慢慢的从喜欢转向崇拜。你依稀记得当年大学考试作文题目是“偶像”,你
信誓旦旦的在文中写着没有偶像只有你。但你现在发现你只是没有亲眼遇到一个偶像,一
个你心中最热切的想望。
从此之后你走到壁球场的路上就像信者缓步迈向神圣的祭坛。电梯向上带你到达高凸的祭
坛,走廊两侧透明玻璃里运动的男男女女们是早已皈依狂热的信徒。你走向壁球场开始今
天的祈祷,你舞动身体作为赞美,你滴下汗珠作为忏悔。你热切的追逐著弹跳的小球,恍
惚间你不知道你追逐的是球还是他。你远远的朝着他的背影追逐,但还是追不到那颗弹跳
的小球。拍子上有洞,你边说边笑着把球掷给他发。然后继续追逐。
你开始准时到体育馆朝圣,不管他在不在。你游泳你慢跑,希望挥洒更多汗水忏悔。你开
始感觉到身体些微的变化,体重下降、臂膀变粗、胸部长了些肌肉,而你为了这些欣喜。
你曾经做为一个背弃的异教徒,而你从没想到皈依之后可以领受这些配挂在身上的勋章。
但这些都比不上运动时,完整纯粹追逐他背影的感觉。如此完整且纯粹,而你几乎要沉醉
在殉道者的狂喜中。
就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你们一起到了附近的港口玩。这不是你们第一次一起出去玩,但是
这次出去玩意义不太一样,你们去的是他长大的城市。你即将要朝圣他成长的地方,你想
知道他究竟怎样成长的。他长大的巷弄街道、他曾经走过的道路,你即将亲临。你想看看
这些景色,然后透过这些景色和过去的他相望。
你们把车停在他自己买的公寓下方,他拿出当时自己做的停车证放在仪表板上方,跟你示
意没有关系的。你们沿着他当时慢跑到港口边的路线走到港口。之前住这里的时候常常绕
著港口跑步,他看着熟悉的风景说著。你则是环顾四周想要知道他当时究竟看了些什么。
你们继续绕到港口边的一个高级办公区,他指著一栋矮小的三层建筑物,告诉你他之前就
那里工作,告诉你当时午休时他总是一个人吃饭的桌子,告诉你对面迎过来的人是之前的
同事。他熟练的转过一条又一条稍微陈旧的小路,然后推开一间面包店的门。那时候早上
停车之后走过这里都忍不住绕进来买土司,他边说边抓了一条土司往柜台走去。
回程他开着你的车去了一间他曾经打工过的中餐厅吃饭,一推门进去柜台小姐马上问了今
天为什么会来。他抓着头说带朋友来吃饭,然后连菜单都没有看就叫了几道招牌。你惊讶
于在这靠近军营的荒郊野外会有这样道地的港式料理,而你更惊讶的是老板从厨房走出来
跟他打招呼。“最近都没有过来欧,交女朋友了吗?”老板讪讪的笑。“我搬到学校附近
啦,又跑回学校读书了。”他有些羞赧的答。“要不要到我家喝酒,我有特别酒单。”离
开餐厅时他问。你突然语塞,迟了半响只挤得出一声欧。
你们终于回到他家。他自己一个人租了间小小的座落在西班牙区的平房。他领着你走上台
阶开了门,门后是另一个你渴求知道的世界。走进这扇门好像掀开了他最后的秘密,你日
积月累的想像在今天都完全了。一进门就是整理整齐的客厅,一套L型的柔软沙发面对着
大型液晶电视。开放式厨房和客厅连在一起,贵气的大理石流理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调
理用具和香料。整个厨房一样整理得一尘不染。他带你到地下室找兰姆酒,然后你窥见了
他的寝室。简单的暗色系摆饰,一张书桌还有一张大床,床单居然拉的一点皱折都没有。
“不要偷看。”他笑笑的关上门。
你们做了Mojito,而这调酒从此变成你的最爱。兰姆酒、莱姆、薄荷叶还有气泡水
,而他的独家配方则是丢了几片姜进去。你们举杯相敲,但不知有什么该庆祝的。薄荷的
沁凉和微辣的姜配着酒精暖了胃,他另外切了几片起士搭配。你拿着酒杯好奇如稚儿环顾
四周,想从屋中的摆饰窥知端倪。“你怎么一次做这么多东西的?你有事业,而你还正在
读博士。”你问了他。
I never saved anything for the swim
back。(我从不留力气游回去)
他说,一边走向电视柜里拿了Gattaca(千钧一发)的DVD出来。“这是影响我
很深的一部片。”他说。“有时候你要把自己往极限推,这样才会知道极限在哪,然后你
可以试着再把极限往后推看看。”他一边说一边把仅剩的一口Mojito一饮而尽,然
后又做了两杯长岛冰茶。
长岛冰茶的后劲来得很快,你倒在他柔软的沙发上玩着当时正红的画些东西。你画了几张
图给他,他则倒在沙发另一头回敬你几张难解的抽象画。你们之间的垃圾话渐渐变少,对
话最后降落在令人难忍的沉默上。你歪斜的起身想去厕所但不小心被地毯绊倒,你惊呼一
声往前倒去。手为了保持平衡往前伸,刚好插进他两个胳肢窝里。你静止,瞪大迷濛的双
眼望着仅几吋之遥的他的脸。他回望吞了口口水,脸上的些微红晕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
是其他的原因。
你从来没有这么近的看过他,也没这么近的接近他的身边。你崇拜他,你也渴求他的肉体
。他擦汗时露出从肚脐一路向下延伸的毛茸,而你一直很想知道那蜷曲的黑毛怎样往下滋
蔓。现在所有的秘密都只剩一布之遥,你仅需伸手腰际就可以结束这漫长的朝圣之旅。时
间宛若静止,你还是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结束这朝圣。要是进入终点的神庙,那之后呢?之
后你要朝着什么东西继续纯粹的追寻?你终于发现你的朝圣并不在于到达终点,而是在到
达终点的过程,那一份寻觅和遥望。但也许你只是没有勇气直视最赤裸的终点。
你挣扎的站了起来,略显吃力的走到厕所洗了把脸。出了厕所后抓了钥匙跟他说了晚安就
往外走,一心只想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还有你一直追寻的他。才转出他家的巷子你
就停在路边等酒醒,一边想这样难堪的逃离之后该怎么面对他。你当时不知道是否做了正
确的选择,或是应该说当时是否有所谓正确的选择。过了几天之后你们的对话依旧,你们
依然定期打壁球。那天晚上宛如永恒的对望如同没有发生过,而你继续追着他的背影享受
著那单纯的寻觅。
你也从来没有想要听见有关他的耳语轶事,但最终还是会传进你的耳朵里。你过了好些时
候才从朋友身上辗转得知他如何在不同的地方播下情种,如何伤了一个又一个人的心。你
也继续从他断断续续在球场上的闲谈得知他的事业有些颠簸。你也得知他默默的离开了学
校,他并没有通过资格考。你渐渐了解他并不是如此一帆风顺,他有起承转合高低起伏。
你也知道他并不是每次挑战极限都会成功。你知道,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并不如你眼里
如此完美无瑕。
但这些都无垢于你当初立起的马赛克玻璃。斑斓色彩依然洒落,你依然沐浴,你依然追寻
。他曾经在你的眼里以血肉之身活出你的梦想典型。现在祭坛上供奉的是你以他为原型烧
铸出的神像,而你依然定期在祭坛上供奉礼拜。你并没有梦想破灭的失望生气,不管是对
自己还是对他。相反的,你却心存感谢于他以血肉之躯出现在你生命里,你也心存感激于
自己能够且愿意如此激烈的寻觅。你依旧追寻,但这次你知道是朝着一个典型。
所以你依然背起运动背包,走在被夕阳斜照烧得亮晃晃的通往体育馆路上。你知道他也会
来打球,你知道你们会在神像前婆娑起舞,你知道你会有疼痛与欢愉,你知道你在身上会
领回勋章,你知道你有办法追寻也会持续追寻。
你知道你依然在那无止境的朝圣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