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仿佛代替我的指腹,收束男子身上布革,绷勒而后抚触,隐隐地,似能
感受其内胸膛的厚实与腰腹间的平坦坚毅。我望着他走往餐厅簷下,背影勾著微
翘臀线与富含力度的长腿,但那儿挤满了躲雨游客,他见插不进缝,犹豫片刻,
竟转往我附近树下了。
不知是否路人过于杂沓,还是伞沿的挡掩,他定立于我身畔尺许却未察觉我
的存在,仅眼神放空像陷于思绪,纠结著,无法走出。林树枝叶虽茂密,但雨丝
依旧不断穿袭已放下背包的他,偶尔,雨点自他颜颊滑坠,便像是道泪痕,凸显
其落莫。
于是,我鼓起勇气,旁移数步,悄悄地递出伞下一侧。
“Hi。”我对愕然望向我的他端起尽量自然的笑容。
“嗨。”可能他也没料到这样的相遇,愣了两秒,才又补:“谢谢。”
听起来应该也是台湾人,原本期待对话能顺利延展而开,但他却静默了,视
线继续望回前方被击花的水洼。这态势令我有点窘,但至少他没拒绝甚或走开,
这样的默许该是个契机。好不容易,我才奋力再挤出几字:“刚才一路都有看到
你。”
“是啊,你妈还赶我勒,那是你妈吧。”他终于有了反应。
“欸,她只是嗓门大,直了一点,没有凶你的意思啦。”我连忙解释。
不知为何这话倒惹得他笑了。“其实想想也不错,如果她没吼我,我现在哪
有伞遮。”
见他笑开,我便比较有勇气跟他续聊:“张家界已经下好几天的雨了,你怎
么没带伞?”
他盯着我顿了片刻,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就...搞丢了。”
“是喔。”这简短回语似又让对话陷入死胡同,还在思索该抛出什么话题时
,他却开口了:“好啦,老实说,昨晚跟人吵架,一气之下包包随便收了就走,
哪知早上到了张家界,才发现老天在发神经,呆掉。”
抓到了重点字眼,我连忙追问:“女朋友?”
他勾起了嘴角:“No。”那浅笑仿佛看穿我意图。不过大概为防堵我在这话
题追究下去,他主动问起我前些天的旅程,听我说著凤凰古城风姿、宝峰湖的静
水烟云、十里画廊的缭绕山雾。“本来我每天早上看到外面下雨都烦得要死,想
说完蛋了,不过其实雨中的张家界很美耶,有了云雾多了飘缈,比较有神秘感。
”我这么跟他说。
“是啊,早上走在这袁家界,感觉真的很美,死在这里成仙很不错。”他促
狭地这么说道。
“死掉是孤魂野鬼吧,哪有那么容易成仙的。”我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他也
大笑。
“你今天才到张家界,有打算住哪?”我随口问。
“没啊,毫无计画,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呢?”他将视线瞥开。
“铂尔曼酒店,五星的喔,很赞的是......我一人独占双人房。”我得意地
说。
“这么有钱?”他斜眼望我。
“哪有可能,就刚好团里女生也多一个配去给女领队,我这多出来的男生,
旅行社只好含泪认了。”不知哪来的胆子,我居然又开玩笑说道:“床铺很大喔
,可以分你,一晚五百。”
他反应倒快,一挑眉便回语:“成交,你可别反悔。”
这么直率的答应让我呆愣了,不过想想五星级饭店五百一晚,傻子都知道是
赚啊。大概看我默然像在犹豫,他又继续发动攻势:“干嘛,怕我劫财,还是..
”他将脸凑近,展出邪魅笑容:“劫色?”
劫色?快来劫我吧,这番话让我下腹顿时火热,某个部位似也微微精神起来
。但色心不能显得太明,我装作无事回他:“哪有,那怎么约?我这次没带手机
出国。”
“很逊耶,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旅馆?我去找你。”他步步进逼。我估算了
一下,才与他略微确认,便见领队在招著集合,爸妈也于远方晃过,不知哪个瞬
间会回头看到我。与陌生男子共撑一伞,太暧昧也太难以解释了。“好啦,去去
去,就这么约了,到时见。”他推着我。
我在途间回望,树下的他挥着手,笑容阳光,周遭绵雨带来的阴沉,似都被
其抹净且染上灿色。顿时觉得方才的对话好不实际,宛如幻梦。假使是梦的话,
就让它延续至夜,到天明再醒吧,我这么祈望着。
~※~
下午的行程在“天子山”,与早上的“袁家界”分属张家界不同景区,非随
意行走便能轻易抵达,于是又是段蜿蜒接驳车路。望着窗外,山色成一片白茫,
不是淡薄得偶能瞥见凤毛麟爪那种,而是扎扎实实推抹至视野里的边边角角,像
挂起了谢幕帘,挥手送客。
然现在的我其实也无心着眼山色,方才这番邂逅依旧占据整个脑海思维,我
反复拨放两人间的对话,想着他的意图。他是否也为同路人?究竟只是图个便宜
栖身地,还是真对我有兴趣?尽管那表情偶透著挑逗,然也可能是别有用心的我
将其看拧了。
到了天子山,于看台往外望去。尽管云雾依旧浓稠地捉弄人,但已能瞥见稀
淡处如飞烟般,巡游著、腾绕着,渐渐散透而开。于是我看到邻近丘坡山岩呈石
簇晶柱,以错落有致的角度开绽,雾烟里,峰端似艇舰不敌云浪推涌,搁浅成沧
桑石迹,而随时光芢苒,几点苍碧落于岩顶,不屈伸展臂枒。
再往外细辨,一座座孤岛朦胧著形姿,倏而乍现灰缈轮廓,旋即又闪身回归
空寂。每一次亮相便如灿星舞空,惹得众人惊呼狂指,然后于叹声中隐无痕迹。
总以为是个好兆头,只要耐心等著,便能见这片“西海峰林”清晰于云涛间腾浮
,毕竟相较昨日在山脚仰望、晨间于袁家界平视赏观,这儿是居高俯瞰,展露的
是柱峰成矛、将士成林,那无边无际开展的浩瀚气势。
但倚站许久,忐忑心情中的期待成分渐趋灭去,方才所见似仅为上天恩赐的
昙花一现,眼前的雾霭聚拢、堆漫,终而抹去所有风景,并顽固不肯散去。
假使他来时看到这样的空茫该也是失望吧,我如此想。不过自在而行的他,
不受团体制约,想必应是找块崖石坐望,等候云开、等候景现。我勾勒著那率性
靠倚的背影,想了想,又在旁边多添了个我,然又突觉自己花痴十足,胡乱将脑
海画面一抹,而后随团众登阶离去。
返回方才下车处,看这态势接续便是拔营而归,也不知他晃去哪儿,耗了大
把时光不见其现踪,莫非还于袁家界那里伫留?我不甘心地边走边回望,到了下
山的缆车站兀自翘首而盼,直至进了车厢才黯然呆坐。窗外是一片雾茫看不见丝
毫山形,就像我读不出他心中所想。阴沉酷傲的他、笑语挑勾的他在眼前切换,
扑朔迷离。
~※~
回到饭店,还有段等候晚餐的空闲,当初相约时只提到会在旅馆用餐,但却
未及敲定确切碰面时间,想着他可能早早出现,我连房都没进便迫不及待钻出大
门。
站望了一会儿,渐觉自己痴傻,毕竟在天子山都没遇上,八成他还眷著哪儿
山景,拖迟了步伐,且他一个初至背包客,不可能找到途径截至我们游览车之前
。
按抑著等待心情,我随意走逛,隔邻是个表演厅,昨晚曾于那儿看了名为“
魅力湘西”的民俗特技声光表演,然当时夜深雨密,此时才让我看清形构。木色
殿阁庞然叠砌起层次,外院还设了城河小桥圈绕成台,四周是镶环墨柱雕绘出金
铜鳞纹,居中则有双鼓正侧叠立。鼓者号手身形精实,飞漫袍发下能见贲结肌理
,漾散击跃力度。
行出至马路。马路笔直,几无人车,沿成列植树宫灯望去,远方是山峦勾著
虚缈轮廓。那儿山形变幻,嶙峋曲折里又有弧线勾成满月。而因着阴雨、因着近
晚,翠峦郁沉为墨色,仅余云丝几朵,飘游为其作饰。
我盯望着它,往前缓踱,想像那是卷酒后泼墨,而有位清秀男子紫红短衣,
以俊朗身姿行入,成为曲径林叶下的散点其一,悠然仰望。
~※~
心不在焉地,我一面吃著晚餐,一面不时将目光瞥向大厅,看会否有我期待
身影乍现,杂乱的心情让人食不知其味,磨到爸妈吃完,假随其上楼归房,扔了
背包马上又一溜烟奔下至大门口。
看看时间,已将近八点,怎样也该出现了吧。我搜寻大厅、柜台、交谊厅、
咖啡座,连厕所都去探了,却毫无结果。再走出馆外,辨著微微灯火下的街景轮
廓,看着不时晃过的纷杂旅人,每个身影都让我绷紧神经,却又旋即失望而颓。
是啊,时间已不早,怎样也该出现了,但前题是,他有想来赴约,不是玩笑般地
说说而已。
觉得自己被耍的念头益发浓厚,我烦躁地在馆口踱著晃着,有时想自己很傻
,为了个萍水相逢的承诺而期待,且不知其人善恶。然在忿愤之余想放弃等候时
,又割舍不了那个身影,以虚弱的、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微小声音说著,或许在
下一秒、下一分,便是他灿笑从身后拍了我的肩。
晃着晃着,我越走越远,竟也走至“魅力湘西”的展演厅那儿了。阴沉夜里
,天雨虽非奔疾,但也如飞絮般轻飘舞空,耸然屹立的击鼓铜柱在灯影下勾着明
暗轮廓,我顺其上人形衣影一路下望,突然,我看到个男子抬首看着天际,迷茫
的表情迎著雨水,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