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youtien (恒萃工坊)
2022-09-08 07:24:02画楼心解说词
本文是〈画楼心〉解说词的逐字稿。
前言
远方是崩坏中的世道，面前是书生富商的高调
底层奴婢的命运是一如既往的困苦
这一切，究竟将伊于胡底？
在年复一年的金粉囚笼里面，柳如是拒绝麻木，却又看不到出路
只能将不甘沉沦的心志寄托在诗词之上
付与千百年来文学共同体所凝聚的“万世共灵心”。
“神女生涯倘是梦 何妨风雨炤婵娟”
嫦娥啊 你看到了吗
几千年过去了 我们地上的女人还在受苦受难
然而早早吃了不死之药飞上月球的你 虽是得了清净
但也不再有成长和改变的可能
你就见证着我们这些 哪怕是醉生梦死也好的历练吧
大家好，我是胡又天，我从大一开始研究歌词、写歌词
后来又因缘际会参加了同人圈，就与小伙伴们一起做了一些东西
这里先列一下这方面的履历，给还不熟悉的朋友参考
〈画楼心〉是我花了七年时间，多次修改，终于制作出来的
“集句填词”歌曲，然而其中不免有一些比较费解的句子
所以这里就让我来讲述一下这首歌的创作始末
以及歌词里需要加以说明的地方
〈画楼心〉的原曲出自2004年的游戏《东方萃梦想》
之中旋律大体相同的两首曲子〈碎月〉和〈东方萃梦想〉
这两首曲子，由于旋律优美，节奏简单
所以诱发了非常多的二次创作同人歌曲
又因为句式呈三、五、七言，听起来特别适合填上旧体诗词
所以中文区也时不时就有同好用它来填上一阕“古风”
可以说，【碎月】是现代新出现的一支曲牌了
然而正如很多人所诟病的，这二三十年来大多数所谓的“古风”
都存在各种缺陷；我个人是文史专业，不满的程度也更大
那换我来写，我能写好吗？能写到和古代的一流作品一样好吗？
我当然也不能如此夸口
但如果要写，当然要和第一流的看齐才有意思
所以怎么办呢？我就想到了“集句”。
集句就是从既有作品里取样，东一句西一句凑成一首
一般来说算是一种文字游戏，但如果认真去做
也未尝不可翻出一些新意，就像我这里将同一人不同时期的作品
剪辑到一个主题之下，也就重新剪辑出了他生命的一组面向
话说回2015年。那时我刚在2月完成第一首集句填词作品：
调寄Alstroemeria Records版【Bad Apple!!】的〈双照楼〉
然后3月2日，在脸书上见到流行歌曲研究前辈、纪录片导演
张钊维学长发文：“为什么没有人帮柳如是写首歌？
为什么没有人帮陈寅恪写首歌？”
我头脑一热，便慨然回道：“好啊，我来写！”
就这样开始了。
至于他是为什么听〈暗涌〉会想到柳如是，下回我再问他。
张钊维学长贴出了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的照片
这套书我家也有，2001年刚出不久就买了，然而没有人能看完
太难啃了，密度太高，就算只是略读也费劲
如果要精读，那就更要对同时代的史事和文集都有大量了解才能看进去
那为什么会买呢？大概是受到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影响
这本1996年出版的报导文学当时引起了“陈寅恪热”，
台湾的艺文界、新闻界也是那时候比较广泛地认识了
之前大概只有文史学界比较熟悉的陈寅恪先生
《柳如是别传》是陈先生耗费了生命最后十年写成的一部钜作
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一代史学大家定要把暮年的心力投注在这上面？
这件事情本身就充满了传奇性
所以即便我从来没能啃完，但每次在书架上看到这一套书
我都能感觉到某种幽微深邃的低语 在那边静静地等待着
如今，它终于等到了一个既读了历史系，又入了同人圈，还写歌词的人
于是，我找到了《柳如是诗文集》的电子档
打开一看，发现不方便在电脑上看，就拿去影印店印了一本
这个很有必要，因为这种古籍，有很多是没有句读的
你想要标点，就要自己点
还好我以前练过，于是久违地坐到桌前，拿起红笔，仔细点了一遍
一边点，一边读，又用蓝笔作眉批
虽然写得比较随意，有欠精审，而且字很丑，但是很愉悦
这种读古书的沉浸式体验，真的跟注释齐全的现代书籍很不一样
尽管很多地方我还看不懂，有些字都不认得或者会看错
但你看不懂就去查嘛，这样也才会进步
当然如果你不想这么硬核的话，网上也可以找到点校过的电子版
只可惜它还有一些简繁转换没有弄对
而要看这些作品的讲解、赏析，也能找到不少论文
例如唐毓丽教授的这篇〈从《戊寅草》探究柳如是的书写策略〉
当时她还是东海大学中文系的博士生。内文我就不唸了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暂停下来慢慢读 或是直接去找原文
本片画面的文字量比较多
通常做视频不应该这样的，但这里是不得不然
所以大家如果想看又看不过来的话，就暂停下来慢慢看吧
A1
好，现在我们正式开始讲歌词
第一句“人生苦不乐”是怎么来的呢？
它出自〈拟古诗十九首〉这一组诗
你说，一个欢场艺伎，难得能写，多写些情诗艳词不好吗？
柳如是说：不！我要写〈古诗十九首〉的同人。
〈古诗十九首〉，汉代一组佚名的古诗
它文字质朴而优雅，情感浑厚又苍凉
虽然都只是从小我、小家的视角，写一些并不特殊的际遇
但就直面生死、别离这些亘古的问题
写出了一派宏阔的气象，影响深远，为历代诗家所必修
画面上就是我大一国文的课本
话说晚明文坛有一阵“拟古”的潮流
不少文人觉得当代的风尚过于绮靡，想要拗回来
便出现了一批拟古之作
其中，柳如是和她的第一个情人陈子龙都写过一组〈拟古诗十九首〉
陈子龙的作品，一般评价是还是比较老套，我读后也大致同意
然而柳如是，当时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学诗才几年的她
虽然还偶有一些刻意炫学的青涩之处
但综观而言，我认为，她已真正做到了“跟传统对话”：
不只是追摹古风，而且是以自己的生活体验
在同样的题目之下写出了不同的发展，进而翻出了新意
我们比较〈青青陵上柏〉原作和柳如是应和陈子龙的“三创”
原作的风格是豁达和隐逸，远望着京城里的繁华名利场
没关系，我逍遥自在，不跟你们玩
或许原作者是有可以躺平的生活条件，时局也还大抵太平吧
但到柳如是和陈子龙这边就不然了
他们是不愿隐逸，也不该隐逸
“人生苦不乐，意气何难雄”，看，多么直抵核心的感触
我一看到就觉得，这就该拿来作破题的第一句
而说她翻出新意，又是新在哪里呢？
郑滋斌教授是从“呼应陈子龙”的角度来解读
不过我最初读到的时候，并不知道这组诗是应和陈子龙的二创
于是就品出了不同的味道。什么味道呢？
先看“金吾一何鄙”
金吾是仪仗，是种感觉很气派但其实不大的小官
如果有了机缘和实权，也可以有所表现，辟一辟不祥
但若没有的话，大概就只是“撑场面的跟班”
说是前导，但总也只是个边缘的地位，进不了权力核心
于是我有了怎样的理解呢？
──我作为附属的“仪仗队”，跟着那些主人出来四处游玩、置酒高会，总也觉得自己不
在此处，容易走神。
看看云中的飞鸟、草间的虫，想想自己的人生，再看到面前这些主人，翻飞着衣袖、指点
著江山，一个个都是卧龙凤雏。相形之下，我是多么的边缘啊。
这首诗以“随从”的视角展开，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相当少见的。
诗词虽从来不乏臣下的视角，但写诗的人在身份上多半还是士大夫，而真正的下人通常没
有那么高的表达能力。
然而柳如是身为奴婢，却有士人的心气与才思，于是展开冷眼来观照、讽刺、自伤，便特
别具有穿透力和感染力。
虽然现在来看我这很可能是误读了，但也可能没有读错
像我把“卧龙”解作反讽，就像现在讲“卧龙凤雏”是阴阳怪气
那古人就不会阴阳怪气吗？
当然会，高手还能包装在得体的吹捧之中，是谓“善颂”
你陈子龙、陈卧子，如果真能做出汉末陈登陈元龙那一番成就
那很好啊，也是我们所希望的啊
但如果不行呢？呵呵，不行还在这边整天开宴会、讲大话
以柳如是的生活环境，我想她一定从小就见惯了这类吹来捧去的场面
陈子龙也写了“人生各自媚，一往各相失”，这些大家都很懂
你可以说柳如是这里是附和子龙，全诗的主角，
还有“金吾”都是那应该可以和陈登、诸葛亮等量齐观的陈子龙
但如果把柳如是本人代入主角和“金吾”的位置
那么味道就很不一样了
虽说“走猎邺城下”这几句并没有提示说这主人公不是自己开团，只是跟团
我这样解读可能偏得比较多
但你和诗的时候当然也可以，而且应该会把自己的心境融进去
于是，我就从这首〈青青陵上柏〉
把A1段的基调定下来了
下面“风绣幕 雨帘栊”、“砑红笺 青绫被”，都是刻红剪翠的艳词
我们可以看到柳如是发挥起传统艺能，写最老套的相思，都系好犀利嘅
砑红笺，精致的红色笺纸，配上妙笔、佳人，“安排无限销魂事”
嘿唷喂，何等的浓情密意
然而又能如何呢？
“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
所以我加了两字：美人意气何难雄
中国诗歌有个源自《诗经》《楚辞》的“美人家国”传统
美人可以是女性，也可以是男性
可以是美丽高贵的人，更可以是心怀大志的人
这不正是女身男装的柳如是的自我期望吗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
“香燄短 悲歌心不终”
我颇为顺滑流畅地就这样把抒情的词和言志的诗拼到了一起
而这也的确就是她的一体两面吧。
第一段讲太久了，大家如果觉得讲太多就休息一下
或者快进、跳着看吧
B1
画楼前 曲径疏篱来往游
填这一段的体验非常特别
三－七 三－七的句式，我看上了一整首七律〈咏睡蝶〉
然后想，在每一句前面加填两三个字吧
我把集子里所有三言的句子整理了出来
而就有五句是刚刚好的，“愁回处”还刚好顶真
第一句“画楼前”又能和最后一句首尾呼应
剩下三句，首先第二句考虑文意，把原诗的标题搬进来
“咏”字改成“有”，和“游”谐音
唱起来顺口，也算是半个顶真
后面第六、第八句就也用顶真来处理
所以这首歌也不算完全的集句填词。纯度只有98%吧
但我们当然也不必画地自限 硬要追求100%
完成以后再一看，我发现，喝，原诗读起来还有一点局促
而这样加字以后，气韵就舒展开来了，也刚好适合旋律
这真是极为神奇的体验
神妙的感想就不多讲了，下面就作一些名词解释
韩掾，这个掾是“秘书”的意思，他本名叫韩寿
是西晋时期一个小帅哥，长得好看，仪态也练得很好
权臣贾充看上了，提拔他做司空掾
然后他们开会的时候，贾充的小女儿看上了这位小韩秘书
经过婢女传话，寿也闻之心动
之后约好时间，翻墙而入，啊，就这么通上了
后来贾充在韩寿身上闻到司马炎所赐，只有自己和陈骞有的外国奇香
一番调查之下，不意外地搞清楚了，只好把女儿嫁给韩寿
一说与韩寿通者是陈骞的女儿，不过这里谁跟谁通不是重点
重点是，“偷香”便是从这件事情开始成为一个成语典故
而“香偷韩掾身犹困”的意思就是
你以为你这小秘书抱上大腿，攀上高枝，得意了是吧？
唉，你还是困在这个局里面
我们知道晋朝很乱，不仅得国不正，也一开张就斗个没完
贾家一旦倒台，韩寿这种人肯定也要完蛋，死得早算他运气好了
再看下一句
庄周梦蝶的典故大家应该不陌生
他梦里变成蝴蝶，醒来后一时搞不清楚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这个典故得到了后世无数有关“幻境与现实”这个命题的
文艺作品的引用，包括以“幻想乡”为舞台的《东方Project》
我也用它写过一首五古
这尊八云紫是我18年订做的布袋戏偶
言归正传。“魂绕庄周梦更幽”
柳如是的现实生活就很虚幻
或者说得彻底一点，就是梦
造给有钱佬和文化资本家前来流连的梦
于是她在这个梦里看见蝴蝶，想到古往今来这些人
大概也就感到了双倍的虚幻
下两句继续扑朔迷离
“似饮花浆千日醉”按题目来说是在写蝴蝶
但也可以说是写她自己
“却闲苔影一帘愁”也一样
而又比较偏向于人的感触了
再来“东风无赖凭吹醒”
“无赖”需要解释一下
这里我也拿不准她是说东风很蛮横，突然就吹过来
还是写蝴蝶或者她在无聊、无奈之中
靠向象征生命力的东风 稍微清醒了一点
然后呢，又和那些拈花惹草的“狂蜂”一起
给这画楼带来几许扰动了
应该是后面这个讲法比较合理吧
这种倒装修辞
就像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 碧梧栖老凤凰枝”
不合常理，但就得这样写才有感觉，并且经得起推敲
而我们看到也可以不求甚解 直接就有所感觉
真的不能不佩服人家有天分
年纪轻轻就掌握了这种走钢索的写法
现在不少古风歌词也有类似的修辞
但是修为不足，结果就是乱的
那么如何分辨写得好和写得坏的呢？
我教大家一个简单的方法
首先确定你有基本的阅读能力
每个字都认识，不确定就查字典
然后参考我做的这个表
第一步用你的简单直觉去看
让你有感觉的 就算过了第一关
没感觉的 九成以上就可以直接毙了
那些教你应该怎么读、怎么解才对的言论
都是在试图用他们的头头脑脑来override你的直觉
你为什么要接受他们的支配呢？
过了第一关的，再一层层推敲上去
如果也都能自洽，就算过了第二关
能算是合格的作品或是佳作了
如果还要第三关，设个杰作、神作的标准的话
你就自己订一个
也可以参考别人的讲法，但不必全听，因为是你在鉴赏
一般来说前两道关卡已经够了
而且比起第二关，其实第一关更难
因为后面可以靠头脑，靠技术
前面必须靠心，心心相印
画楼中心的柳如是，就有着一颗不甘沉缅的心
C1
“神女生涯倘是梦，何妨风雨炤婵娟”
这大概是柳如是的代表作了
2012年那部电影好像也用它作过宣传词
大家应该都看得出它是从李商隐的“神女生涯原是梦”变造而来
而且在认识上比李商隐更进一步
李商隐是意识到美梦幻灭，相思也无益，但还是不甘心
宁愿继续耽溺在惆怅的情绪里，给自己一个“清狂”的勋章
而柳如是呢，她日常就是幻灭的
她的身分也真的是“神女”
要说自艾自怜，她们当然都会，悲情也是真的
但在现实中，她们这行通常更多是把自怜自艾作成一种表演
引人来消费或拉她上岸
那你说她从小看着这些长大，身边都是这种事
自己也受了同样的训练
她心里会不会厌恶呢
李商隐可以自比妾妇，暂时沉浸在扮演里过过戏瘾，回神过来，还是士人
柳如是真的是妾妇，她倒想要扮成男人、扮成士人
那就不要那样沉浸在惆怅里了吧，多么俗腻
但惆怅和悲凉也都还是实情
那怎么处理呢？
就是清醒、狠厉一点
“炤”通“照”，为什么用这异体字，也一定是有讲究的
怎么说呢？我觉得也不必想太多
就是：没有太阳。
没有太阳 我便是唯一的光
这光也并不明亮 而是风吹雨打之下
在一片虚无的苍茫中 勉强反激出的一点心火
我们看原作
这两句出自柳如是第二本诗集《湖上草》的第一首〈雨中游断桥〉
“野桥丹阁总通烟 春气虚无花影前”
本应生机盎然的春天，花也开着，人的感受却是飘忽、虚无
三四句继续写景，大意是“画面上是不是可以还要有这些才够味”
五六句转而写情，就堆砌两句她日常会做的
看上去很美，但没什么实际意义的“雅事”
但就算这些是无意义的腐朽幻梦吧
又何妨我用这些风风雨雨来淬炼自己
去与“永恒”的月色来相照呢？
嫦娥啊 你看到了吗
几千年过去了 我们地上的女人还在受苦受难
然而早早吃了不死之药飞上月球的你 虽是得了清净
但也不再有成长和改变的可能
你就见证着我们这些 哪怕是醉生梦死也好的历练吧
说回〈雨中游断桥〉
我觉得中间四句有点可惜，比较制式，应该说是被七律的形式绑住了
要动动脑筋，拿“先景后情”之类的模板去套才好理解
就不如第二句和最后两句那么有直抵核心的感染力和穿透力
那现在我们这一重组，能否把完成度提得更高呢？
下面“览志托诚宏 感事类濛远”
原句出自五言古诗〈遣怀〉，我为了押韵，把两句顺序倒过来
这样排也更合理一些：我要炤婵娟，得有些学问底子
然后碰到现实中的大事、小事、琐事、烂事
可以不只靠这副躯壳来承受
而是有个濛远的世界可以让我寄托、倾泻
然而你真能这么超脱吗？
你的心尽可疏离，身子还得有个依归
何处是归宿呢？“日暮飘零更何所 翩翩雁翅独超前”
我选了这两句，原作也是虚无飘缈
如唐毓丽老师所言“直写翩翩独飞的感慨”
“影落尽”，日暮之后就要天黑了
“太息游子篇”这个我不能确定
她是具体指到某人所作的〈游子篇〉还是泛指
我查到她之前是有一位欧大任作过〈游子篇〉
宋朝好像也有一篇，但我没找到内文
不论如何，柳如是以从小就被卖掉的孤儿之身
读到〈游子吟〉〈游子篇〉这类还有亲人可思念的文章时
想必是别有一番苍凉的
而这一句在柳如是作品里的出处
是五言古诗〈游鸳湖作〉
这首诗大意是，我这出来走一趟，不是随便散散心
而是要整理思绪，洗练自己的志向
于是走过山山水水，将丘壑纳入心中
然而尽管如此给自己打气了，“英达谁能联”
有人能把我拉出去，一起真去做些大事吗？
走着走着，想着想着，天色临暗了
忽然警觉到那些先前还容得一些光亮的窟窿、隙缝渐显狭窄
想起那〈游子篇〉，不由长叹
再一抬头，天上的星光已经压下了远方的山棱
霍然无声就满布在我眼前了
这首诗很多地方用字比较奇崛，但我觉得不是刻意卖弄
而是她需要这些辞藻来包覆孤单的自己
然后相形之下，“太息游子篇”这少数比较直白的句子
气劲就更舒张，意味或许也更深长了一些
当然我集句为了考虑大家的接受度
像“靃靡”这种太过生僻的字词肯定不能选
顶多也就是记下它的脉络
然后再找感觉相近的句子，延著主题
来继续重组出她那一时期的心境吧
C2
接下来C2段
时序应该入夜了，我就找了些写夜景的句子
“银河泛泛动云凉，荒荻苍茫道阻长”
道阻长，显然是出自〈蒹葭〉这一首可说是
《诗经》里最为简洁动人的情诗
然而柳如是这首显然不是情诗，而是感时忧国
所以这里的“道”也就不只是地理上的道路
而该说也是，或者更是
宇宙人生、家国天下的“大道”
陈寅恪先生考证，这首诗要和陈子龙作品合看
它用的那些典故底下也一定意有所指
但具体是指什么，陈先生也无法确定
我也就不伤这个脑筋，单纯把前两句拿过来作心境的写照就是了
下面“遥怜处处烽烟事”比较简单
和A1段“长啸无心阁自凭”是连在一起的
你说想要来个“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吧
没那个心，没那个劲，但总也是有这个忧思
诗歌有个基本心法“情景交融”
你这一句的“情”难以满足，难以纾解了
下句就可以再转去写“景”
让“烟柳沉沉拂淡篁”这样的静谧来反衬你的无奈
无奈完也该振作一下
那就飞个第三者进来：“谁人明月吹芦管”
芦管这名字听起来很雅，其实它声音很大
我搜到了一个演奏片段，一听吓一跳
这是军用乐器的声音，不悦耳，但是够响
唐诗里写到它就是边塞的场景
那柳如是这里，是不是真的有听到谁在大晚上吹个芦管
不知道，不重要，总之都可以借过来
说这繁华腹地也还是有人感时忧国
要吹个军乐想来警醒大众，或者就只是排遣苦闷也好
那下一句该找找看那人在哪里了
只见江上一条小船划过，“扬舲历历大江阴”
这里要道个歉，当初我把这个“扬”看成了木字旁的杨
以为这“杨舲”是一种船，嗯，大江东去，江上几条船
历史洪流中的几群人，可以。就填上去了
后来一查发现“扬舲”是“扬帆”，行船的意思，是动词
还好再看一下，说是那个“谁人”在开船也勉强可以吧
就先不改了
虽然觉得不够好，但至今也没找到更好的来替换
就这样，眺望或者说神游得差不多了，下面再转回画楼心
“柔翰情难申”，柔软的毛笔难以伸张我的情
“阴”和“申”其实不同韵
只是我找不到适合的和前面凉、长、篁同韵的句子了
理论上，换韵有“换一种情感状态”，改变一下情调的效果
至于是不是当真如此，我觉得是取决于各人的主观感受
但我既然以前在词选课上学过这点，那就顺着它
挑到或想到出韵的句子时
就用“思绪飘走”或“变得激越”的状况去推演、检验
正好“柔翰情难申”这里的旋律上扬，可以唱出一个小高潮
形成一个有志难伸的张力与反差
于是就这么定了
其实，这一段，之前还有一个旧版
老朋友可能看过
我那时候也还是用功不够，顾著凑一些看上去很美的词
以为这样可以进一步表达她的情怀了
结果不行，禁不起推敲
我最初对词句的理解就有偏差，排出来和主题也不太连贯
就整段砍掉重来
可以补充说明的是，上面三四句这两个括号
是因为〈东方萃梦想〉和〈碎月〉的旋律在这里有四种组合
你要五五、五七、七五、七七都可以
同人曲除了这些以外也还有六言－四言等等变化
所以我填的时候以五言为主，然后想如果需要的话前面可以加两字
就这样有点难看地缀了上去
后来重填的时候想，不加字也可以的，拉腔就好了
所以各位听到了“览志托－诚宏，感事类－濛远”
或许也还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来信讨论。
A2
A2段。第一行是延续A1展开的主题，作出一些呼应
下面就是从时序进入深夜来找句子
刚好，有一首〈听钟鸣〉可以大片剪裁过来
最后再收束到“和烟和月复空冥”
比较需要解释的是杜宇声消不上枝
杜宇，传说中古蜀国的君王，死后化为杜鹃鸟
每春月间，尽夜悲鸣
我们比较熟悉的诗词有李商隐的“望帝春心托杜鹃”
还有我高中国文课本里
辛弃疾这阕大量罗列家国悲剧典故的〈贺新郎〉
而这里柳如是用典，就是比前人更狠一些
以前你杜鹃悲啼，还能让人听见
这里就“声消不上枝”，根本传不出去了
我们现代人对此应该是非常能够心有戚戚焉
这一句出自七律〈杨花〉
后面“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也是一转而将幽怨化为冷峻的佳句
查古人说“杨柳”是柳树，“杨花”是柳絮，这个现代人很多搞不清楚
而根据考证，柳如是本姓杨，她写杨、柳的作品经常是自况
那么“杜宇声消不上枝”，上的是什么树的枝呢？
但柳树又是随风摇曳的树，这就好比
我们即便能在网络平台上发声
但这平台也是软弱的，总路线随时要动摇
一到紧要关头，分分钟把你甩掉
如此看来就是双倍的可恨，更加的无奈
〈听钟鸣〉，这是柳如是又一首幽幽恻恻、恨此形骨的词作
钟鸣报时，也就正好能解释“杜宇声消不上枝”：
在时间的逼袭之下，任你什么鸟啼，都只是小巫见大巫
纵然也有不甘心的乌鸦，想要尽情、用力对着几株枫树索求回声
也只是徒劳
啼罢又能如何呢？
看，“月已西，星已沉，霜未息，露未倾”
月与星是恒久的，霜和露是短暂的
而那中间呢
“画楼心”，便有寿命不长不短的我
和这么些的永远（月）与须臾（烟），一同复归于沉寂
同学们，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啊
这叫“开合变化”，传统诗学的基本技法
柳如是实在是把这基本功学到化境了
我当初剪这几句的时候
只是觉得刚好能用，感觉也对，就填上去了
之后再一推敲，才发现，嘿唷喂，丝丝入扣
怎么办到的？练多了就可以成为自然而然的“本手”
到时候你不但写东西可以第一时间用这种“三才结构”来命意谋篇
生活里也可以处处留心，与这世间万象来展开物与我的辩证
这就是庄周梦蝶以来两千多年的古典文学
所能帮助我们培养的敏感与雍容
B2
最后一段，是时候总结了
这一版我找到了三组同样开头的句子
就正好可以排比递进、映衬展现出她的生涯与感触
“年年红泪染青溪”，落花流水
“年年风雨尽平生”，前面“何妨风雨炤婵娟”是态度
而到这里是已经好多年了
“梦里招招画舫催”，这是她比较后期的作品
她给钱谦益送行，旧地重游，想起了以前“梦里”
一艘艘画舫催她去过台、转台的景象
我们可以看到上岸以后，步入中年的她
对月看云，已经淡然、闲适得多了
而这幸福的另一面就是诗作没有了从前惊心动魄的剧力
当然如果有得选，我想大多数人都宁愿平淡的
不过，单把这一句摘出来，放到这首歌设想的
她24岁前后，还没上岸，不知几时才能到头的时空情境之下
这张力就回来了
“梦里春晖作意行”，这里“作意”如果查字典
比较接近“起意”或者应该说“起兴”的意思
不过我想到的是“随意”、“任意”
因为闽南语里面有“作你来”这款的讲法
当然柳如是应该还是以古文为主，当时的口语为辅
但无论这里是刻意还是随意
也无论它说的是暂时在梦中从艺妓生涯脱离出来
在春光下自在地游走
还是把艺妓生涯看作“梦”，春游也是业务的一部份
对自然风光也有利用和消费的意味，使她黯然于这种异化
连系到大明崇祯年间内忧外患的时局来看
这些还能那么精致的景象和活动
都是十足讽刺的
“谁家乐府唱〈无愁〉”
这里我没查到是真有什么叫〈无愁〉的曲子，还是泛指
但它写大户人家歌舞升平的样子是很明显的
于是再接一句“谁怜把酒悲歌意”
反差拉出来了
然后就又可以回到画楼心，
“千秋鬯幽期”──
“鬯”字本意是祭祀用的香酒，又通“畅”
香港就有一位小说家叫刘以鬯(1918-2018)
而“幽期”有“隐居的期约”（或者可以说“期许”）和
男女间秘密约会两种意思
柳如是用的是第二种，但我搬过来却可以变成第一种
怎么说呢
这句出自〈拟古诗十久首〉的〈迢迢牵牛星〉
原作是写牛郎织女，你二创要再写这个题目
很难复现或超越汉诗里那种质朴的想像了
陈子龙就换个主角，代入嫦娥，摹写一番
大家看到“千秋谁能度”这种句子
会不会觉得有点流于俗套的“寿命论”了？
这个我们先不展开，以后再谈
我们看柳如是的三创，她又作出了什么变化？
她就把格局拉开，一上来，写“众星”，写银河
写这一片滋生了多少神话的舞台
千秋万世的灵心善感之人，都要为那幽远的约会
荐上自己的一杯酒，一块垒
这种修辞叫“互文见义”，须活看
就像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我柳如是，我也向往爱情，也会为这些故事感到凄怆，也会辗转反侧
但同时，我更在意自己能够宏观，能够达到一种超然的知解
来与那群星并列
我更在意这样的自己
可以不必只是在俗套的歌吟怅惘里反反复复，与这世道一同腐朽
这就是我给自己的心理支撑。
这，就是画楼心的柳如是
这，就是柳如是的“画楼心”。
结语
《柳如是诗文集》里面还有不少佳句，没能用到这首歌里
这里稍微和大家分享一些，但就不细说了
总之，作这首〈画楼心〉
一开始是想借此探讨一下
今之“古风”与真正古人作品的异同
要说相异之处，很多人都可以讲上两句
笔力啊、学养啊、情怀啊、思想啊
我现在要讲也可以讲得比以前更深一些
但这到头来也很难不落入贵古贱今的陈腔滥调
你要说请现代人练到有古人那个程度再写
我自己都还没做到，那要求别人又有何用
所以填完〈画楼心〉以后，我倒想换个方向
问一问“相同”的地方
然后我就想到了一个答案：
都想跳出自己现在的生活
我们看看这两句：“我行大漠中，凛凛风吹面”
啊，多么潇洒，何等英姿飒爽的想像
你说沙尘吹脸上，不怕伤到皮肤吗？
不怕，因为是幻想。
柳如是一个江南女子，写这种句子
跟我们现在那些想像穿越古代
一会打鸡血、开无双、四处征战
一会洒狗血、倾国倾城、谈恋爱
又一会浴神血、度雷劫、破碎虚空
等等之类的自我沉浸之作
在心理上好像也差不多
于是就可以引伸到一个普遍的问题了：
身陷困境的人，何以自处，何以解脱？
这个问题没有放诸四海皆准的答案
文学也不能给我们开上无敌外挂，只能给我们一些启示
什么启示呢？我想说得保守一点
最低限度上，文学可以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
如果你战斗，那么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如果你摆烂，那你也不是一个人在摆烂
总之，你并不孤独
而柳如是的经历和作品，又能给我们什么启示呢？
大家应该都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我就从事功的角度稍微作点总结吧
虚幻的诗词在柳如是这里发挥了实质的作用：
同样郁闷的文人士大夫
在“感事类濛远”这样高冷又热中的抒发中得到了共鸣
进而给了她相当特殊的，寻常女性、名妓不可能得到的
作为士人的认同与名声。
藉著这样的认同与名声
柳如是攀上了高枝，离开了囚笼
然后也在抗清事业中尽了几分力
在大时代里留下了踪迹。
在填制〈画楼心〉的过程中
我接近了这位晚明奇女子的处境与心境
感受到了许多深沉的纠葛
又往往要惊讶于她始终秉持的一股追求自尊的心气
我从这里面得到了许多始料未及的成长
希望大家也可以有所增益。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