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塔顶镇魔 (8)
麦苓洲等人跟着杜荀鹤,从来时入口走出了终南山中的废矿。坑口果然横七竖八倒满
了人,尽是黑布裹头的麦苓洲部属,个个双臂被反缚,两两背靠背地捆在一起,再叫人一
脚踢得横躺在地。他们口中并未塞有防止其叫嚷的物事,与江湖上暗算捆人的法子倒是有
别。
江璟只诧异了一瞬,便即失笑:“夤夜深山,他们就算叫破了喉咙,也叫不到帮手。
这些职级低微的部下,手里多半也没有备用的‘信筒子’。”
记得来时坑口只有三数人,其中一人还摆了一只计刻的沙漏,眼前却倒了十二个人。
“其实有多少暗卡,这并不知,但看这情状,杜荀鹤的确一口气搜出了所有暗卡,全绑在
这里。”眼光一扫,只见那沙漏也和它的主人们一样,横倒在地。
杜荀鹤赧然一笑,向麦姥姥连连作揖,连说:“惭愧,惭愧,某失礼冒犯,伏乞姥姥
海量勿罪!”接着果然依照先前所言,走上前,蹲下个肥胖身子,亲手为诸人解绑。那十
根圆嘟嘟的手指忙碌起来,配上他羞窘笑容,憨态可掬,令人全然无法把他跟“凌云木指
”创始人联想在一块。
甘自凡喝道:“事都了了罢!”铁鞭往肩上一挂,向东便走。
当其时,终南山里大雾弥漫,霜凉之气侵人肌肤,三十步之外的大树便只剩一抹依稀
的残影。
杜荀鹤抬头叫声:“接着!”一枚火折子从手里弹出。甘自凡反手伸鞭挑打,甩到胸
前接住,晃燃了,头也不回地去了。
年渭娘被十四儿挽著,一言不发,跛著腿向西而行。
江璟怔怔地瞧着十四儿的背影,眼看她一步一步走入雾中,纤纤倩影尚未隐没,衣裙
上的艳色却在须臾间已被雾气掩成了淡淡的灰墨。他的心逐寸逐寸地下沉,可就是想不到
一句话来说。
“我还能怎么见到她?麦姥姥已亲自出马,将我攫得牢牢地,我也有许多事待办,须
得留在西旌大宅。何时我又能走出那宅子,便趁西旌之人不备,再到银泉山庄去寻她么?
”
“可是,纵使我能片刻逃离麦姥姥的手掌,又有什么因由再访银泉山庄?”
心底模模糊糊地浮动着一丝希冀,假如她在矿洞中传给自己的那几句回空诀残文有甚
么岔子,她一定想得出借口,暂停脚步,转回来与自己说几句话。哪怕俩人终将离别,总
好过眼下这般,一句道别之语也未能出口。可是,她终于不曾转回头来。
“十四娘子,珍重,珍重。世事固然令人多忧,但小娘子大好芳华,切莫愁思过甚,
徒伤本元。”
江璟在心里诉说的这几句,十四儿显然一个字也听不见。很快地,那对假姑姪踏入了
大雾深处。
雾气浓重,稍远之地的草木声也被雾气吸了去,那二人已走入他瞧不见也听不见的地
方,只余寂寥空山。
--还有自己身边一个麦姥姥、一个九华山人,后者刚刚解绑完毕,挺身站起,真亏
得这人还是笑瞇瞇的。
芳踪已杳,江璟却还有一个凭恃:狗鼻子。他垂下眼,默默嗅闻,十四儿身上的银泉
山庄香料气息仍飘在雾中,虽已历经十四儿一整日的困顿跋涉,但飘入狗鼻子之时,仍是
芳馥绸缪、引人醺醉。他心里一边骂自己:“看不见人,便去嗅着人家的气味追踪,这行
径……未免太也放肆颠倒……你枉读诗书,岂可立身如此不端……”另一边却难以自持,
拚命嗅吸著那股独特之极的气息,仿佛苦苦追寻着一帖灵药。
蓦地一股牲口味冲进香气里来,把江璟吓了一跳,鼻子一阵痒。回过神,只见杜荀鹤
牵来了一头青驴,向麦苓洲又是一礼,施施然地道:“今夜诸事圆通。杜某少来北方,这
便夜游终南山去也。”上了驴背。
他现身以来便行礼行个没完,麦苓洲至此已懒得还礼,拱了拱手:“九华山人礼数周
全,老身愧不敢当,谨在此立定目送。”
杜荀鹤颔首笑道:“星月转眼西沉,请姥姥早歇。”往驴子前方挑出一根柳枝,挂了
盏灯笼,灯旁幼枝柳叶轻轻拂动。
杜荀鹤缓缓策驴而去。那驴子也真健壮,驮了一个发福的汉子不说,肚腹两侧除了包
袱,还各垂著一只书箧。这一人一驴俩书箧,加上灯笼旁飘摇的柳叶,纯然是个士子游历
的模样。
杜荀鹤慢悠悠地骑了半天,灯笼的光远远从雾气里透出来。江璟和麦苓洲看着那灯笼
上了一条山道,山中空静,始终不闻有什么人去和他会合。
刚才杜荀鹤在场,麦苓洲不便对下属问话,等到山道上的灯笼转了个弯,再也不见半
点踪迹,她才问那十二人是怎生被绑的。
各人躬身领罪,都说“眼前一黑便著了道儿”。江璟瞧他们的脸色举止,人人碍著麦
姥姥的威严,不敢乱动,却是个个显得头疼脑昏。麦苓洲道:“过来,伸出一手。”拉过
他们的手,一一把脉。
江璟微感奇怪:“怎么要把脉?是要探探他们有无中毒吗?”只听麦苓洲又问:“你
们可记得被敲晕前,见到沙漏是什么时刻?”
诸人诉说经过时,并未提及是遭人敲晕,江璟便明白了:“麦姥姥一则要提防这些下
属有无被买通,是否真中了暗算;二则或许真要探探他们是否中毒。摸过脉象,即知是被
敲晕了。”
听各人禀报昏晕前沙漏的大致时刻,果真时刻相当,几乎是各处哨卡同时一起遭了暗
算。敲晕他们之人从背后下手,谁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所为,醒来时已横倒在矿洞口。杜荀
鹤本领再大,孤身一人在这荒僻山坳,绝无法一举对这一十二个分布各处的卡子暗算成功
。
江璟寻思:“这再明白不过了。杜荀鹤若非带了一批会武的,便是对终南山其实十分
熟悉,曾多次暗中踏勘过;又或者,两者皆然。”
“他明面上是南方藩镇的幕僚,背地里的身分却有两重可能:要么他在为杨行密打探
关中讯息;要么便是我在矿道中疑心的,他上司暗图勾结北方势力,只不知是杨行密或者
他直属上司田鵘?”
麦苓洲瞧了江璟一眼:“说话啊,这时又不说话了?”
江璟知道她是说此时已无杜荀鹤等人在场,大可尽情发问、探究事情的可疑之处。他
端详麦苓洲神情,晓得自己的这些揣测,麦苓洲显然也正在琢磨。既然麦苓洲所推想和自
己一致,那也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便道:“小子无言。”
麦苓洲涵养再好,始终是武人,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武人,更是武林中的霸者、西旌
的大头目,听江璟此言大有摆架子之态,无礼之极,不由得一阵悻悻:“无言?在矿道之
中,你又是油伞、又是袍子的一大套,呶呶不休,这时再无闲杂人等在场,你倒肯闭口了
?”
江璟一见她发怒,已知要糟,似这般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生平已不知经历几千百
次。暗想:“唉,江进之,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被你惹恼的人。惹恼这一位,你大大不妙。
可是……你跟她才初次打照面,已然得罪过她了。”端正身子立定,认真分辩:“麦姥姥
已知小子想讲什么,也同意小子想讲而未讲的说话;小子亦晓得姥姥知道小子想讲什么、
晓得姥姥同意小子想讲而未讲的说话--”
幸亏麦苓洲神功盖世,换了旁人,这一串听下来不免气也喘了,摆手道:“你还是闭
上嘴罢。”吐了口气,走到一边,令手下围拢前去,低声吩咐几句。
诸人从矿洞口旁扛出了行李,恭敬地递了两盏灯笼给麦苓洲。麦苓洲问:“有没有刀
伤药?”诸人忙从行李里翻出伤药与诸般包扎物事呈上,随即行礼退下,散入了大雾之中
。
麦苓洲向江璟道:“你换了伤药,咱们要走的路很长。”江璟依言换药。他被麦苓洲
一镖打伤的大腿仍隐隐抽痛,听见“要走的路很长”,也只能偷偷叹气。
终南山深处,一座无名的私采废矿前,漫山遍野的子夜浓雾里,至此只剩了麦苓洲与
江璟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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