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塔顶镇魔 (3)
江璟跟着麦苓洲循私矿遗迹进入矿道,众人在地底纠缠之时,殷衡一路追着沙若依的
去向。眼见沙若依转上了官修道路,在一间驴马栈牵了匹马,径直出了终南山。
殷衡吊在后头,远远望见,那驴马栈却全然不是西旌探子能埋伏的地方:“这是官府
递送文告的马栈,左近是官驿,栈子里该是驿站吏员在当差。这胡女却如此顺当地直入官
家马栈牵马。”
他有心想潜入马栈、寻找沙若依换马的令符依据,但沙若依换的是匹挺好的川马,个
头不高大,步伐却灵活,沙若依又是骑术极精,在山路里轻轻巧巧地三转两绕,太容易失
去踪迹。幸而山地不方便驰骋,他攀藤跃木的轻功还对付著追得上。
到了山下,道路开阔,他急匆匆地在民用马栈牵了匹驴,沙若依已骑马奔出不知多远
,当即打驴抄近路去追。
地近京城,坦道朝天,路上的人车田舍立刻多了起来。沙若依有伤在身,又心急护主
,奔驰甚快。二骑一前一后,数十里的途程转眼即过,一路进了长安县辖境,这便是返进
了长安城西半部的诸坊,西旌所在的兴化坊同属于此一辖境。
这时辰即将击鼓宵禁,途人匆匆,沙若依进了城,混在人潮里牵马步行,行得仍是甚
快。
二人一前一后从安化门入城,这是大安坊的所在,民居疏疏落落,杂在清明、永安双
渠之间,放眼是许多望也望不尽的草场。本朝定制,两京不许民间私设牧场,因此大安坊
水道之间绵延辽阔的这许多大片草场,皆是朝廷牧马的所在。僖宗朝时,泼天贼乱重创长
安,草场荒了大半,街墙之内躺着一座又一座废弃成了空壳子的官产,朝廷久已不曾点收
经管。
殷衡觑著沙若依的去向,在一片马场的边缘翻身下驴。旁边一幢狭长栈房,有五间开
那么宽,屋子前后则并不甚深,房前还有个院子。栈房看着斑驳老旧,却构筑坚固、未见
朽坏,院外两旁各有一畦菜圃。
正门口并无店旗等物,只挑出一截成人手臂长短、宛如店招的木头,悬在门边。木头
上一个字也没有写,只是坑坑洞洞,穿了不知多少大小窟窿,大的有核桃大,小的只像指
甲盖儿。也正因为有这许多窟窿,便看出木头乃是空心。一眼望去,这座栈房的名堂令人
莫名究竟,远看还道是虫把店招蛀得厉害,却不知店主何以不换一块新的店招?
栈房与菜圃之间转出来一个背上绑着幼儿、手提空桶的妇人,桶子臭气逼人,才刚刚
施过肥来。她见殷衡牵驴伫立,瞪了他一眼,扯开嗓门大叫:“娃他爹,来生人咧!”那
幼儿被她一吓,大哭起来。
殷衡穿过院子,叩了几下门。栈房里出来一个白巾包头的矮瘦老汉,看他夫妇的年纪
,这个“娃”字,指的该是那幼儿的爹。那汉子冷冷地道:“此处是官业,不予闲人绑驴
寄马。你赶快些,宵禁前去西市罢。”说著就要关门。
殷衡伸手拦住,指著门边那截木头笑道:“高伯伯,你以官牧马伕之身起始接赤牌子
的时候,这段木头我还打不穿。”
那汉子注目殷衡面容。殷衡一手垂在腰间的布带前,手腕略翻,亮出一枚弯月钢镖:
“我跟着师父出行,现下急着给她跑腿。”
他翻手之时,那汉子立即缩身后退,满脸警戒地打量钢镖。殷衡道:“阳关大道上吃
茶,怕是要洒。”说著侧了一侧身子,有进屋之意。
那汉子一愣,警戒之色更浓,挺身拦在门口:“说啥呢?此间不奉茶。”
殷衡心道:“你明明已通上了暗语,偏不让我进屋。”低声又说:“我身上什么牌子
也没有,不合规矩,请高伯伯通融。”
那汉子呆了片刻,突然呵呵笑起来:“你就是那个七岁娃娃!那天老高拜见麦姥姥,
纳忠心、饮热血,把京城官牧的真牌子交在了麦姥姥手里,换回一个仿牌子,经过院里,
见到这截木头团团钉满了黑镖,我--”
殷衡微笑接话:“你以为我在采木耳呢。后来你便要了这截木头去,挂在这边让咱们
的人记认。”
老高再无怀疑,大笑道:“一晃眼八九年,你--”
殷衡哪有工夫和他接着叙旧,忙道:“臭虫儿跳得快,我寄了驴就得接着去揪它。咱
们进屋吃茶。”
不料老高仍拦在门口,硬是不让他进,殷衡只好把声音压得更轻:“有劳高伯伯街鼓
之前到鬼市,布好沙子,我晚上要摁几个鬼脚印。”
老高道:“这偌大长安城里,入了夜到处鬼影幢幢,确切要我去哪一个鬼市,你得说
明白啊。”
殷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高说得十分有理,所谓鬼市者,凡是宵禁时辰在各坊之中
私营买卖交易,总如此称呼,并非单指某一处所在。鬼市“开业”时刻,幽微灯火闪烁间
,人影与人声忽隐忽现,难辨是人是鬼、是阴是阳。后世传说常将鬼市夸大,说得宛如长
安城有座诡异的地下冥界,一入黑夜,便即苏醒,其实一切神秘情景,总不过百姓多挣一
口饭吃的普通营生罢了!
是以,东西市以外的各坊之中,处处皆可能有鬼市,而且交易双方之聚集开业亦无一
定的日期,唯有知情人隐密相传,因此夜夜亦均可能开市。这样说来,也确乎有几分鬼魅
飘忽的气氛。
殷衡常在长安夜行,还曾熟门熟路地带江璟去回鹄人老撒的店里大啖胡饼烤羊,老撒
的店头便是座鬼市食肆。但他到底不是接赤牌子的,对各坊鬼市出现的时日地点也就没甚
么认识,这时要调赤派人手老高去办事,第一句就说得不在行。忙问:“刁大非的擂台,
近日可还设在延康坊?”
老高点头:“他那擂台设在从前那骆官儿的府邸地窖,那宅子现今十足是座鬼宅了,
方便他安稳发财。你要我去延康坊骆邸?”
殷衡点点头。老高牵过驴子,殷衡心急追赶沙若依,便即告辞。老高却问:“这段木
头,你现下打得穿了?”
殷衡倒被他问得腼腆笑了起来,转身便跑。纵出二十来尺后,甩手一物向后打出,人
已飘得更远。老高身旁门框“笃”的一声,一枚铅丸已深深嵌入,木框中露著一小片发著
暗光的黑色。那段满是窟窿的木头却是纹风未动。
老高偏过头,就著木头一看,大笑叫道:“你这娃太精,我叫你演一手飞镖穿木,没
叫你一丸从两个现成的洞洞中间戳过去!”
冷不防屋里一人应声说道:“他头也不回,信手一丸正好从两洞之间穿过,这手彩戏
还不够你看的么?”嗓音娇媚柔腻,语气却是冷冰冰的。
老高一怔,点头道:“这真是。姑娘,他打门时妳要我别让他瞧见妳在,老高可是一
直堵在门口。”关上了门。
屋里那人从堆积的杂物之间走了出来,半个身子站在窗下透进的斜阳里,粗棉布衣拦
腰绑了一条破旧围裙,棉衣肥厚、身形臃肿,全然瞧不出原本身材。“你装得很好,到他
现出钢镖,这才认人。”
老高苦笑道:“我不是装的,这么多年不见,他长成这么大一个少年郎,我是真认不
出。要不是他打门时姑娘从窗里认得是大宅里来的青手儿,我就算见到麦姥姥的镖,也要
多考他几句,看他是不是假货。”
那少女“唔”了一声,走到窗边,向北方凝望。窗外的半天红霞照着她艳色惊人的面
庞,也照着青草零落、黄土侵袭的马场,不相称到了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