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 向一学〈回忆父亲向恺然的一生〉

楼主: luciferii (路西瓜)   2023-06-25 23:51:44
原载:岳麓书社《江湖奇侠传》
出版日:1986
  一八九○年二月二十六日,父亲在湘潭市油搾巷向泰隆伞厂出生。
  曾祖父向贵柏是黄正兴伞厂的学徒。为人忠厚老实。做事勤劳干练,深得老
板、同事的喜爱和信任,是当时伞厂老板的唯一帮手。老板经营伞业五十多年,
年过七旬,膝下无儿。劳累一生,愿在曾祖父出师之日,将伞厂全部产业无私交
给他经营,并将伞厂招牌改为向泰隆伞厂。
  曾祖父接管后,对业务兢兢业业。稍有次品,决不出售。产品精益求精,得
到顾客的信任。因之湘潭的油纸伞闻名全省乃至全国。
  祖父向碧泉,因是独子,很受家里宠爱,天资也聪慧。曾祖父只懂做生意,
深望儿子成才。祖父不负所望,苦读寒窗,果然考中秀才,在湘潭颇有名气。
  在祖父的陶冶下,父亲从小聪明好学。读了四年私塾,《四书》、《五经》
全部读完,打算猎取科名。可是八股没有成篇,清政府已废除八股,改用策论取
士。
  到十四岁时,勉强可以写策论文章了,清政府又废除科举,改办学堂。就在
这年,父亲考入长沙唯一的一所高等实业学堂(楚怡工业学校前身)。只读了一
年,因闹公葬陈天华的风潮,被学校开除学籍。
  一九○五年,旧民主主义革命先驱之一的新化人陈天华,在东京投海自杀,
用生命来抗议日本政府压制我国留日学生的革命斗争。消息传来,青年学生无不
义情填膺。楚怡是新化人创办的实业学堂,陈天华的影响当然大。不少倾向革命
的学生,曾读过陈天华写的《猛回头》、《警世钟》等书。他们听到陈投海的消
息,顿时沸腾起来。因要求公葬陈天华,与学校当局发生冲突。父亲是这次闹学
潮中的先锋分子之一,也是牺牲者之一,最后受到学校悬牌除名的处分。
  那个时候,凡是被学校悬牌开除的学生,休想另考别的学校。这一打击对父
亲影响很深,他开始认识到国家要强,非革命不可。当时很多爱国青年,奔走国
外,谋求救国之道。有留学欧美的,有留学东洋日本的。父亲将自己被开除的教
训和东渡日本留学的想法,向祖父恳求支持。祖父思想也很开明,遂将田产变卖
供他赴日留学的用度。这田产的来由,是曾祖父逝世后,祖父将向隆泰伞厂收束
,在祖籍平江长庚年毛坡城隍土地买了四十石租和房屋一幢,又在长沙东乡苦竹
坳板仓(开慧乡)竹山铺樊家神买下良田二百二十石租和房屋一幢。留日的学费
就是从这些田产中,拿出一百二十石租变卖而来。
  父亲去日本后,考入弘文学院。当时留学生中,有的发奋读书;也有的不务
正业,甚至做出有损国格的丑事的。父亲对那些花花公子看不顺眼,却和黄润生
、杜心五、郭芝奇、童启林等十多人个分接近。一边读书,一边从黄润生、杜心
五学习武术,对日本柔道、射箭、空手道也悉心研究。还深入日本社会,了解民
情风俗习惯。
  父亲毕业回国,其时我家家业中落,他只得外出谋生。
  开始,在岳州制革厂充当书记,制革厂总经理是当时湖南军事厅厅长程潜兼
任的。不久,袁世凯梦想称帝,派特务暗杀了国民党活动分子宋教仁。国民党中
坚黄兴、李烈钧等人,组织“倒袁运动”,南方各省纷纷成立讨袁军。湖南程潜
、程子楷、蟒等立即响应号召,出兵北伐。父亲这时离开制革厂,出任北伐军第
一军军法官。
  一九一三年讨袁军失利。随第一军总司令程子楷,继黄兴之后东渡日本,第
二次赴日深造,考入东京中央大学政治经济系。在这一段中,他仍不忘对于武术
的探讨,想从日本武术中取长补短,弥补中国武术之不足。这一次,他对那些留
学生中的花花公子了解更深了。他们拿国家的钱,不发奋读书,终日在外寻欢作
乐,与日本下女鬼混在一起。他忍无可忍,于一九一四年愤笔撰写《留东外史》
,对这些败类在日本的形形色色丑闻,尽情揭露,尖锐抨击。其中,牵涉到一些
后来在政、学两界有头有脸的人物。知道内幕的人,可按图索骥,一目了然。
  党人仇鳖、易象和,公费留学生张令、佘耀桓都支持父亲这一行动,大家凑
钱帮助出版。因为在书中骂的人太多,父亲不敢署自己的真实姓名,遂改用笔名
“平江不肖生”。当时有人问为何用这“不肖生”?父亲说:“天下皆谓道大,
夫惟其大,故似不肖。”此语出自老子《道德经》。原来其“不肖”为此,并非
自谦之词。
  《留东外史》中有言,倘看此书的人,不以人废言。则不肖生就有三种请愿
:一愿后来的人莫学书中人,为书中人分过。二愿书中人莫再做书中事,为后来
人作榜样。三愿若后来的人,竟学了书中人,书中人复做了书中事,就只愿再有
不肖生者宁牺牲个人道德著《留东外史》,以与恶德党宣战,请君勉之。
  此书出版后,即抢购一空,书局急切催出二集,以孚众望。可见影响之大。
全书二十余万字,曲笔影射真人真事,开我国近代留学生文学之先河。一时名声
大噪,被目为浪子浮行实录,风行一时。
  又补作《留东外史补》、《留东新史》、《留东艳史》等一系列小说,由上
海世界书局印行,销路极广。
  《留东新史》以侨居日本的中国人的生活为题材,但主要对像不是留学生。
事实上,当时留学生人数已锐减,作为书中人,作者所挞伐的是一帮亡命客。这
些人在国内由于政治风潮起伏无常,使得他们不能立足而亡命日本。亡命客大都
腰缠万贯,尽情挥霍,在异国情调诱惑下,过著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
  父亲以强烈的憎恶情感,对其作了充分的揭露。
  讨袁军宣告失败后,孙中山把国民党改组为中华革命党。父亲于一九一五年
参加了中华革命党江西支部,在江西革命军总司令部司令董福开领导下从事革命
工作。曾被派往广东韶关,说服韶关镇守使朱福全转向革命一边,反对袁世凯。
但父亲去的不是时候。正遇“海珠事变”,险些遭到效忠袁世凯的军阀地头蛇龙
济光的毒手。
  一九一六年六月,袁世凯死了,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全国政局,纷乱未已。
中华革命党骨干人物,多数聚集上海。稍后,黄兴、蔡锷相继辞世。父亲客居上
海,无所事事,才脱离政治生涯,专以卖文为生。
  他的武侠啼声之作《江湖奇侠传》发表于一九二二年春。先由上海《红杂志
》连载,以后交《红玫瑰》续刊,再由世界书局分集出版。由当时《红玫瑰》主
编赵苕狂为之作序,每回有冰卢主人施济群为之作评,名律师严襟亚主持的中央
书局出单行本。《江湖奇侠侍》以湖南省平江、浏阳交界地居民争夺赵家坪之归
属问题为主线,以昆仑、崆峒两派剑侠分头参与助拳为纬,带出无数紧张热闹生
动有趣的故事情节。叙人叙事,首尾相衍,浑成一体。
  父亲爱好武术,又常拜师访友,结交当世英雄豪杰、武林高手,对江湖门槛
,无所不晓。武林行规,无门不通。阅历既深,见识也广。对上海的帮派、洪门
(袍哥)青帮、圈子、教门的帮规、黑话,不但能道其来历,而且能详述究竟。
书中所写“乌云盖雪”宝马,“人皮面具”、夜行衣等等,以及民间故事传说,
武林中的技击奇闻掌故,无不有其来历。所以,他在第八回中作旁白曰:“在清
末民初年代,这种奇奇怪怪的事、奇奇怪怪的人物,确是有的,决非向壁虚构鬼
话连篇,只要是六十岁以上的湖南人,大概都会含笑点头,不骂在下捣鬼。”
  父亲擅写蝇头小楷,不到一尺长的稿纸,直书每行可写一百二十个字以上。
一粒白果壳上,可写《满江红》词一首。其字要用放大镜方能看清楚,可想书写
之工细。字体工整秀丽,不偏不倚。时人见之,叹为神笔。
  他生性诙谐,健谈好客,与沪上名流、帮派头目,武林高于、各路好汉,无
不交往甚密。宾客满堂,来去随意,很少一一介绍,只是在畅谈中相互拱手,自
我介绍,走时亦并不打招呼。有时同坐两三班不同的人,父亲谈笑风生,天南地
北,古今中外,无所不及。
  他记忆力特强,听了别人的故事掌故奇闻后,选择性地印入脑海,到写书时
,即可倾吐而出,一泻直下。在创作技巧上,喜采“劈竹法”“剥笋法”,由一
人带出一人,分别就其角色轻重,或作列传,或记世家,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有些篇章,专以对话或个人独白叙述故事情节,往往下笔万言,不能自休。话中
有话,伊于胡底,此为清末民初说书人之故习。
  先后出书有《江湖奇侠传》、《近代侠义英雄传》、《玉玦金环录》等等。
其中《江湖奇使传》每集出版,即抢购一空,故又一再重版。后来明星公司根据
书中情节,拍成电影《火烧红莲寺》。从此,平江不肖生不仅名满神州,而且在
东南亚及世界各国的华人社会中,占有一个相当的位置。
  《江湖奇侠传》因写湖南的乡风民俗甚多,湖南人读起来,倍感亲切。书一
开始便写道:从长沙小吴门出城向东走去,有座隐居山。山顶上有棵大白果树,
十二个人手牵手围抱不了还差二尺。树下可摆十二桌酒席,太阳晒不到坐席人的
身上。又谈到隐居山下住着一户姓柳的人家,生下一子叫柳迟。生得很丑,五岁
还不会走路。可是七岁读书却非常聪明,过目不忘。十天半月仍能一字不漏背诵
如流。不爱和本地小孩玩耍。却喜欢与叫化子交朋友。
  书中对叫化子社会的风情,描写颇详。叫化子的规矩很严格。他们以身上背
包袱的多少来分等级,大约背九个包袱的,算是资格最老、本领最大的了。也有
用包袱的色彩分等级的,如黄包袱、白包袱、黑包袱、兰包袱等等。也有以补巴
多少分高低的。总之,等级高的叫化头,可以指挥当地,或跨越区域。
  他们一呼万应,决无反抗。他们有时甚至可以垄断地区的年节、喜庆、丧事
、买卖土地、家族族会、庙会蘸会。这是地方上一村有形无据的黑势力。就是地
方部队、民防团队,对他们也另眼相看,不敢怠慢。而叫化子中,也的确有不少
能人。文能挥毫书写,字迹苍劲有力,豪放大方。武能挥拳弄棒,确有些功夫。
还有善识草药,有的能呼蛇。
  父亲因与这些叫花头时有交往,所以能道其详,写出为人所不知的黑社会的
情形。
  听说书中写的柳迟,就是父亲的好朋友柳惕怡。柳惕怡长得一表人才,西装
革履,常来和父亲聊天。说他小时候喜欢和叫化子交朋友,到现在还有点叫化子
样子。这个人很聪明,肯帮助穷苦人,武术也有些根底,和黄润生,杜心五、刘
百川、吴鉴泉等各家学过武术,对太极拳有所理解,推手尤其不错。他还能行医
治病,不过他迷信鬼神,行医时搞画符唸咒那一套,使人信以为神。
  一九四九年春,我全家从南京回到长沙,住营盘街。一次,我的儿子小克生
病,是父亲请他诊好的。他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我皈依佛门。不久,我便到南门
外观音庙皈依佛门,以为报效。父亲要谢他,他说:“你我情同手足,何谢之有
。只请你少拿我做文章就够了。”我们从这句话中,听出父亲确曾聿柳惕怡做模
特儿,写入了他的小说。父亲还要我和柳叔推过一次手。他是长辈,一用背挎,
他就有站立不稳之势。父亲在旁即喊:“为霖无礼!是推手,不是摔交。”
  写武侠小说不知江湖规矩不行。如一味杜撰,必然流于虚妄。父亲对江湖规
矩,写来历历如绘,如江湖规矩中的“过堂”,是指两个会武而有仇的人预先准
备后,再比试功夫。非要分出一个你死我活不可。“过堂”之前,双方书立宇据
,请出中保见证人,言明“打死人不偿命”,苦主不得异议。过堂也有好几种过
法。北方有所谓“单盘”、“双盘”、“武对”、“文对”。南方则有“硬劈”
、“软臂”、“文打”、“武打”。其意义都是一样,只是名称不同而已。
  又如,“驮黄包袱”,江湖道上有句例话:“黄包袱上了背,打死人不流泪
”,因此不是有本领的人,出门访友不敢驮黄色的包袱。
  父亲后来专写武术方面的文章,流行社会比较著名的有《拳术见闻录》、《
拳术传薪录》、《拳师言行录》、《猎人偶记》、《太极拳推手》、《太极劲中
劲》等。这些大都是短文的结集,内容具体,笔调犀利而饶有风趣,不仅为武术
爱好者所珍视,一般读者也爱看。
  江湖上的杰出人物,南侠杜心五,轻功很好,对面用脚可以打到对方的后颈
窝。北侠刘百川,擅长软功。山东响马终忠义,精于骑射,他的神弹弓,百发百
中,百步穿杨。通臂猿猴王黄云标,南拳黄润生,都是名噪一时的人物。大刀王
五的刀法,见刀不见人。这些人的武技和故事,都被父亲写入书中。
  因父亲喜读太史公书,立志要傚法司马迁为刺客、为滑稽之雄,为扁鹊仓公
立传之意,把江湖异人的成就公诸社会,歌颂他们爱祖国、爱正义的精神。他这
样他的结果,不仅留下了数量众多的小说,同时也给近代史留下了大量的珍贵佚
闻史料。例如:将清江黄石屏的事迹,撰写《神针》一文,在世界书局《红玫瑰
》杂志上发表,使祖国针灸医学的神妙,蜚声海外,德国医学界以至世界各国医
学界都争相传习。
  我父亲的兴趣广泛,还喜养小动物。有武林朋友从四川来沪,带来两只黑色
小猴子送到我家。父亲给它取名“将军”、“博士”,隐喻军阀、官僚。当时,
军阀中的“将军”,拿公家的钱在国外留学,并无真才实学,却混了个“博士”
学位,是军政两界中的废物样品。父亲把他们比作这类猴子,只能做家中的“玩
物”,岂可充国家的“官长”。
  后来,朋友送来一只稍大点的猴子,说将它驯服后,可以开门、关门。父亲
给这猴取名“阿三’,也含有讽刺之意。那时,英帝国主义雇用印度人在上海租
界当巡捕,看守大门。这些印度巡捕耀武扬威,狗仗人势,随意欺负中国人,人
民恨之入骨。他们头上都包有头巾,所以上海管他们叫“红头阿三”。因此,我
家的猴子便叫“阿三”了。后来,父亲又喂了一条狗。叫它“甲板”(日本,英
文称Japan,甲板即其音译)流露他对日本帝国主义仇恨的心情。
  “一‧二八”日寇侵犯上海,父亲应湖南主席何键之聘,回湘兴办国术。他
对武术一事,如驾轻车就熟道,左右逢源。他训练的宗旨是培养有高度爱国心的
、懂时事的、能文能武的人才,而不是一般武术馆培养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
赳赳武夫而已。
  湖南国术训练所设有国文、音乐、军事、武术理论等课。父亲从全国重金礼
聘各地武术名家来湘任教。又成立了对外开放的儿童班、民众班、特别班(由各
单位、机关、学校、部队组织的),由训练所派教官教课。另外,由国家开支的
专业班有:男女师范班(毕业后派往各县国术馆任教)、高级研完班(由各县武
术爱好者中有一定基础的,选派或经考试而来)。食宿、制服、文武两课都统一
安排,定期两年或一年半。
  各班有专职老师看管。每天上午练武,下午练打。隔天隔时,有文课。所里
所外,决不许以武动手打人,动口骂人。只许器械打击声,不准争吵咒骂声。如
有违犯,定予开除,决不讲情。有组织的“打”,不要拚死拚命的打。随便凭个
人意思的打,就犯“法”。国术训练所讲的学的都是“打”,如果没有“法”来
约束,是不行的。
  教官中有从北平请来的摔跤大王纪寿卿(1872—1935),满人,身高1.85米
,重 117公斤。他自小爱好武术,练得一身摔跤的过硬本领,当时武术界没有出
其右者。年少时期,羡慕清宫摔跤营的练武,但宫中摔跤营都得经阉割后方可入
营。摔交营的武士是专和外国大力士来进贡时,表演比赛的。纪老在营中任内,
从未败北过。有一次与外国进贡的大力士比武,对手比纪高大很多。但在比试中
,对于将纪抱起,转了三圈,就是不敢放下来。最后在抛下的一瞬间,纪老师一
落地,即把对手打倒在地。1912年,清政府被推倒,纪老退居北平授徒,被誉为
“摔跤大王”。父亲去北平,将纪老请未训练所教课。
  原来已请了郭世全、常东升、常贺勋三位教官陪我们实摔,纪老只示范。因
纪老力大体大,这些摔跤教官却上不了纪老的手。纪老对训练要求极严,每堂课
、每对人必须摔得爬不起来,腿酸腰痛,胳膊摔肿,还不放过。他说:“只有苦
练才能摔出功夫。耐力和方法,是在苦练中摔出来的。要培养极高的必胜的信心
。你们不在短短的时间内摔出成绩,我如何对向秘书交待。向秘书出一百多元一
月的薪水给我,要我教你们摔出水平。我教徒弟就是从一个‘严’字做起。”真
是严师出高徒。经过纪老教过的学生,在后来武术比赛中,都名列前茅。最不行
的,也摔出较好的成绩。
  纪老年纪太高,加上身体太胖,不适应长沙炎热的天气,教了一段,自己却
病了。他老人家睡在床上,床前摆一块大冰砖。电风扇吹过冰砖再吹他老的身上
,冷风中夹有冰水点,金刚也受不了。吃饭吃药都要冰凉的才吃才喝。热天不宜
吃补药补品,如燕窝,白木耳、人参之类。我父亲只想给他治好病,都想法弄给
他吃。这样,效果相反。没法,只好送纪老回北平。临行,全所师生赴车站送行
。纪老躺在卧铺上拿着我的手说:“来北平一定要来看我呵……”我很难过。当
年秋末,纪老逝世,终年六十三岁。一代摔跤大王、右营营长纪寿卿老师便这样
与我们永别了。父亲谈起此事,总是黯然。
  还有朱氏四兄弟朱国福、朱国禄、朱国祯、朱国祥。朱国福的师父认为他不
是练武术的料子,只教了形意拳五行中一崩拳就不教了。国福发誓非练好不可,
刻苦锻炼崩拳。从早到晚,一往一返的苦练,终于得了形意拳的秘要。有一个江
湖游客武士(经过“开盘”手续)与他比试,朱国福只一崩拳便将对手打倒,回
去不久就死了。他师父才收回原议,重新教他。所以朱国福的形意拳、六合门的
拳枪刀棍都很出名。朱国祯能摔跤、拳击、少林拳、醉八仙、徒手对打、器械对
打,可以说十八般兵器,件件皆能,是当时的全能武术教官。朱国禄、朱国祥会
利剑、劈剑、劈刺(步兵步枪劈刺),长兵器很精。
  拳击教官白振东,体重只有五十公斤,身高一米六。别看个子小,可灵活得
很,尤其拳击手法、步法有独到之处,教学方法很好。讲完出手快而多变,闪躲
灵活随即追击,主张抓出击的机会,和创造出击的机会。他的出击一拳只有五十
斤的话,抓住机会使对手进攻时,让对手的头和肚子、胸部往他的拳头上一碰,
五十斤加五个斤就等于一百斤了。就是这样大个小个都必须苦练“巧”“快”和
“活”,反对死拼硬拼。既省劲,又收效大,辅助器材有砂袋、拳击球、跳绳、
跑步,每场三分钟,打五个场次,打得同学都有面青耳肿的,连吃饭、喝水都喉
咙痛。因为苦练,他的学生在比赛中和纪寿卿老师的学生一样,都是名列前茅的
。父亲很欣赏他的教学方法和功夫,后来他老人家去安徽,还邀请白振东同去。
  两位太极拳教官,是太极拳吴氏祖师爷吴鉴泉师爷的儿子吴公仪和吴公藻。
吴公仪字子镇,打的是高型小架,讲究攻击,以快致胜。走小圈子,圆中求直快
。刚柔相济,常使对手难于立稳。后来香港、澳门等地成立了“吴氏鉴泉太极拳
社”。在加拿大、菲律宾、新加坡、日本、西德,都有吴氏太极拳杜,都有吴氏
后代在任教。吴公藻的架势和师爷吴鉴泉一样,走大圈架势低。精通太极拳理论
,常和父亲研究。著有《吴氏太极拳》一书,有宗师吴鉴泉和吴公仪的太极拳照
片。父亲为之写了序言。此书在香港出版。吴公仪在香港去世。吴公藻于一九八
二年从香港来长沙,住在我军,时年八十三岁。九月患心脏病住院。八三年三月
邀请了长沙武术界聚餐。除夕那天,因喝了点酒,病情加剧。二月十三日五时三
十分逝世于长沙,终年八十四岁。他老常对武术界人说:“没有向恺然,就没有
我吴公藻。”
  吴老在湖南教了很多学生,所以,常以湖南为他老的第二故乡。叶落归根。
八十多岁还不远万里,飞到湖南长沙来寿终正寝。他老是我的好武术老师,对于
他的死,我是悲痛万分的。
  宗师吴鉴泉常来长沙讲课授技,黄润生和父亲总是陪同左右,共同研究推手
和研究理论。父亲最喜欢谈论和练太极拳,曾和很多名家请教,并与他们推手,
所以能写出武术方面的论述文章。凡是遇到高明的好手,总不舍追随左右求教。
写出的论文,也就得到武林高手的称赞。他们喜欢同父亲深交。江湖好汉都认为
父亲既是文人又是武人,能讲能打,不愧为文武全才。兴办武术训练所,是最恰
当的人选。
  棍术老师范庆熙,是被誉为湖南的“黄拳范棍”的埃山子舞棍王。范庆熙老
师的棍法简单实用,不是花拳绣腿,只图舞得好看,而是讲究实打,子棍与母棍
两路,可以对打。另外有先进桩,三步、五步、七步三个桩头,对练基本功的。
最后是“乱劈”,两个的棍尖包有棉花布包头子,点上白粉,两人在画好的白线
圈子里对打,以身上手上白灰粉的多少论肚负。套路练熟后,练对打。每天必练
先进桩。就将对方刺来的棍拨开后进刺,反复拨刺,练二十分钟。三步、五步、
七步是编排好的对练上下手的套路,锻练眼快、反应快、身手快的基本功练习。
乱劈是有以上这些基础的最后不按套路、进行实战状态的乱打,以点到为止。
  范老师的子午棍实用价值高。在武术比赛中,学生竞赛的成绩,都是前几名
,没有碰到能打赢过训练所的学生的。这是因为平时训练时,实打多于套路练习
,练出的是硬功,不是表演的花架子。训练所和技术大队两个官办的武术团体,
就只有他一个湖南教官。那些北方练长兵器的教官,都打不赢范老师教出来的学
生。所以他的硬功在武术界站得住脚,只是表演不好看罢了。
  南拳黄润生老师原先是湖南大学的武术老师,留学日本。父亲曾从他学过武
艺。他于日本柔道、散手道很有造诣,对中国武术其他套路也有高深的功夫。加
上他善太极奉,以柔克刚,达到圆活轻灵的地步,常立不败之地。他的八拳打得
很好。八拳只有八下,谓之八拳。只进不退,攻中有防,以沉托、哼哈、吞吐、
顾盼八字为基本,八动八招,动动有攻,动动有防,打起来千变万化、凶猛异常
,有致于死地而后生之势。这也是离不开苦练。可惜在抗日战争中,黄老师遭日
机轰炸,不幸牺牲。一代名师,竟罹此难,深堪浩叹!
  南侠杜心五,慈利人,自然门,以腿功闻名,轻功很出色。留学日本,保过
镖,南北镖局闻名。跟随孙中山先生革命,就是保卫孙中山先生的安全。他不多
讲话,只点头,不讲别人的不是。深思熟虑,是父亲的同学又是好友和老师。技
术大队总大队长李丽久,原国术馆馆长万籁声都是他的学生。父亲请他当国术训
练所的名誉顾问,他不干,可是愿为父亲办国术训练所的后盾。
  最初,湖南的训练所和技术大队的主持人和教官都是北方人和外省人。当时
,长沙有一个在湖南第一届国术比赛取头名的湖南人唐徽典,认为取了头名,武
术界应该重用他。还有一个在社会上名气不太好的柳森严,吹嘘自己是什么四川
峨嵋某道人的门下,一口气能把满缸的水吹个洞见到底、能赤脚从水面上走过湘
江河。此人常赤足草鞋、手拿大红纸伞,坐双铃包车在街上横冲直闯,见了女人
嘻皮笑脸。路人见了恨之入骨,可他丝毫不知自羞,仍炫耀于杜会,纯是流氓成
性。
  听说向某要求长沙接办训练所,是湖南平江人,认为可乘此会见。唐徽典和
柳森严相约来我家(学宫街)会面。父亲也早闻这两人的作风和功夫的深浅,便
对柳森严说:“你年青有为,前进无量,应该认真拜个师父,好好学点真功夫。
”柳说:“森严一向尊师重技。谁能打过森严,当即磕头拜师。请向秘书赐个时
间,准时讨教。”父亲见他气焰嚣张,不给日期是不能压威的,便说:“过三天
你来这里。”唐柳二人拱手告辞。第二天,杜心五老师来家,谈及拜师之事。杜
说:“你想收柳森严做徒弟吗?不可教!不可训!给点颜色看看,可以压压他的气
焰。此人还不可交。”父亲说:“就请您老教训他一次如何?”杜说:“答应作
你的武术后盾,义不容辞,不过只是轻轻的点倒一下,重了是会伤感情的。”
  第三天,柳果一人应约而来。杜与父亲正坐堂上睡床分两头坐着谈话,柳来
了即给介绍。柳并未坐定,即猫腰向杜怀中猛冲过来,双手做叉喉之势。杜乘柳
快近边,迅速闪跳一边,用右脚在柳的头颈后一拍,把柳拍倒在睡床上扑面一跤
,面部擦在床板上。父亲坐在一旁笑看说:“甘拜下风了吧?”柳爬起来,马上
向杜脚下跪拜言道:“有幸见到大侠神腿,在下叩头。”柳走后,父亲说:“他
是真打不过你,才老实一点点。今后会好一点,但嚣张成性是一时难改的。我们
不怕他跳得再高,后果是他自作自受。”那时,我在省一职读书,此事是我亲眼
目睹。
  唐徽典是练巫家拳的,身高力大,高度近视眼,腿力可以。当时的参赛者,
都是练套路的南方拳师,没有实战经验。唐有力,抓到就摔,相当勇猛。对手初
次上阵,见势不妙,多是交手即退。所以唐能赢得头名,并非真拼打出来的。官
办国术团体当然不能用他。与柳串通想闹个名堂,事后也就无声无息了。
  当时,长沙民间还有人私人开设场子。湖北会馆有蔡炳煌教地趟拳,江西会
馆有焦世雄教字门拳,广东会馆设有精武体育会。技术大队和训练所的白振东、
朱国祯、吴公藻、顾汝章等都去辅导过。南门外天飞宫常正昆教四门拳,斗米阁
马道人教巫家拳。不论官办和民办的武术团体都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从无派
别意见。柳森严、唐徽典听说也教过徒弟,但不知在何地开厂。
  训练所的规章制度很严,首先是不许以武力欺人。有一个河南来的教官,性
格暴躁、贪杯好色,对工友恶言恶语,甚至动手打人。曾多次劝告,过几天依然
如故。父亲也劝过他,但收效不大。便警告他说,如再打人,就要开除。他扬言
说:“谁敢开除,我找谁算帐。”有次,将一工友打伤。教官们都十分气愤,希
望严肃处理。父亲将此事提出讨论,结果决定开除。他在会计室领最后薪水时说
:“花完这六十块钱,找向秘书算帐,要搞个你死我活。”父亲听说后,一切照
常。
  过了七天,在府正街遇上这个教官。父亲叫停车,对面走过去。父亲对他说
:“你不是要找我算帐,搞个你死我活吗?我等你几天了。今天碰上,请便吧。
”那教官早就立正站着不动,听完后,即敬礼说:“报告向秘书,你是晓得我喜
欢喝两杯的。酒后失言,您莫见怪。现在没有钱花了,连买车票的钱也花了,请
您再借点钱买票走吧。”父亲问他为何六十元在七天就花光?是不是去嫖了?他
无言以答。父亲说:“你到技术大队找李大队长,说是我叫你去的。”回来打电
话告诉李丽久这些情况,请他再教育那教官一次,如有悔改,可留用一个时期。
结果是,留在技术大队当助教。父亲是不怕横蛮或威胁的,能不能打赢那个教官
是另一回事,可正气就压服了他。就这样,终于教育挽救了一个横蛮无理而有一
定武枝的人。
  一九三二年湖南举行省第二届武术比赛,各县各地都有来参加比武的。各县
多半是些老练武术的师傅和爱好武术的青中年人。把这次武术比赛,说成是“打
擂台”。其实是湖南的武术兴办了多年,为了提倡和普及、交流经验,检阅提倡
武术以来的成绩如何,而举办这次比试。不分派别,任何人都可参加,订了严格
的规章制度,长沙技术大队和训练所的教官,各选出二十人共四十人参加。
  这时,柳森严又跳了出来,要与训练所总教官顾汝章比武。因为他是长沙人
,训练所和技术大队的教官都是北方人和外省人,听说那柳森严要找他们比武,
都事先约好:“谁抽签碰上柳森严的,只许打赢,输了不准下台”。这种情况被
李丽久和父亲晓得后,认为这样会更加造成武术界的分裂,南北矛盾更深。柳森
严没有什么本领,可社会上捧他的人很多,基本上是大西门挑箩的,和鱼肉担子
等一些爱闹事的人,弄得不好,他们在下面起哄,也很麻烦。经研究决定不要教
官参加,改由两处各选出二十名学生参加比赛。
  当时两边的学生,都只学了六个月的武术,连套路都不顺畅,拳击摔跤也只
学了基本功,摔打不满一百小时。而外面报名的,都是些各县的师傅,起码的也
有多年的武龄。六个月的武龄学生不敢报名,到最后是由教官指派出来的四十名
,通过短时间的集训后,首先明确了交流经验、增进友谊,虽力争胜利,但要注
重武德。可是学生们心里总认为人家的功夫深,自己学的太少。同时大家脑子里
有个柳森严,虽明知柳没有什么真功夫,谣传的都是牛皮,但也知柳的身体灵活
、跳跃很快,不能掉以轻心。
  比赛开始后,看到外地的选手对技术大队和训练所的学生比武的结果,学生
都是以拳击和摔跤把对方打翻在地。有的打得头破血流,抱头败下。可说是没有
一个不打赢的。两天的比武结果,告诉了学生,可以大胆的打下去。第三天,技
术大队宁得生抽签碰上柳森严。心情矛盾。打不打?打吧,只许赢,不准败。叫
名二次,宁才答“到”。上台后,两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走了一圈,宁见虚实,
一猫腰直冲柳下部,抱脚即丢,把柳丢出。但柳不松手,硬在倒地有依托后把宁
也拖倒下去,本来“倒地算输”。柳已倒地,把宁拖下去的,两人在地上翻滚起
来,裁判吹哨子停止,不听,三次吹哨子不听。只得扯开,这时台下起哄,大喊
“两个人打一个,两个人打一个”,裁判虽把柳和宁扯开了,但台下捧柳森严的
那帮人大喊大闹。无法继续比赛,当天下午就停止比武。
  第二届省武术比赛结果,取一二三名的都是训练所和技术大队的学生。后来
湖南派代表团参加全国和华中运动会或武术比赛,也取得了前三名的好成绩。湖
南的武术是当时全盛时期,全国第一。毕业的学生,后来在武术方面和抗日战争
中,都做出了一个国民应该他的事业。因在训练所除锻炼武功,还教育学生有高
度的爱国主义精神。
  稍后,何键要父亲在又一村办一个“国术俱乐部”,还要父亲到上海请报社
派记者来湘参观,想在全国的报纸和杂志上宣传湖南的建设成就。还要在技术大
队和训练所毕业的学生中,选派十名去上海学习国乐。政府当时只有军乐队,想
训练一班国乐,能演出、能在电台播声。还要能参加祭孔仪式,奏韶乐。学国乐
的时间是六个月,要达到那么高的演奏水平,确实不容易。
  办国术俱乐部,也是别的省份没有样板可学的。既要和游乐场一样,又要带
国本性质。父亲在上海的出版界和新闻界朋友多,很快就邀请来湘参观了。与此
同时,邀请了工程师童群章和美术布置方面有一定水平的人去上海、南京、杭州
、天津、北平,参加各地的大型游乐场,又参加各地武术团体的锻炼情况。再找
上海有名的国乐家郊觐文老先生,研究派学生学习国乐的事宜。郑觐文老先生是
上海有名的国乐专家,不但能演奏,而且会制造各种民族乐器。他在上海创建了
“大同乐会”,有会员六十多人。
  这是一个业余组织,每期学习两个下午。有时还举行音乐会,参加政府举行
的宴会伴奏,去电台播音。尤其是外国音乐家来沪公开演出,不论个人音乐会或
大型音乐团体来开音乐会,大同乐会就在外国人开音乐会的对面,或邻近剧场,
对台演出国乐。他是有意“唱对台戏”,非把外国音乐会挤垮不可。这是中国人
对外国人来华演出、淘金、耀武扬威的一种打击,虽说不免过于狭窄,但也表现
了他的爱国精神。郑觐文老先生有一班制造民族乐器的师傅。成立了一个民族乐
器陈列馆,有乐器二千多件。
  郑老先生对民族音乐学识渊博、技艺精湛,培养了很多学生,是当时有名的
国乐专家。父亲在沪写小说时,结识了他。这次湖南要派十名学生去沪学习一事
,与之洽谈。郑认为六个月时间太短,要求达到的目的过高,就是有一般演奏水
平的人,要能以乐伴武,宴会伴乐,还要能祭孔,奏韶乐,上电台播音,没有一
定的水平,就是勉强演出,也是不会有好效果的。音乐不同武术,有其艺术性。
我们十个人,虽是从音乐成绩比较好的青年中挑选出来的,但自己从没有想到会
搞专业音乐。
  趁记者参观团返沪之便,我们同道到了上海,在亲戚李景年事先安排的住处
住下。第二天去大同音乐会,拜见郑觐文老先生。郑老年已七旬,生病睡在床上
,不能亲自授课,由名演奏家卫仲乐先生任教。首先,弹琵琶示范,问谁学这种
乐器?我们眼都看傻了。没有人敢领受,我就答应学。以后每示范一件,便由一
人领受。十样乐器分配后,发了乐谱。每天上午学习半天,下午自学。学费很贵
,每天要十元大洋,每月二百六个元。教我们十个人的任务是很重的,原因是我
们的音乐细胞不多。我将这情况写信向父亲汇报,答复是:“明知任务重,而又
非故胜不可。唯一的是‘苦练’,‘苦学’,‘苦钻’,以十倍的毅力来完成学
习任务。这是命令。”我们也认为既然政府派来了,花这么高的学费,不学成是
无面见江东父老的。
  经过头个月的苦学苦练,才能把乐器弹吹出声音来,可以读出曲谱的节奏。
第二个月能看谱弹曲。第三个月能完整的奏出一支曲谱。六个月下来,可以合奏
三支曲牌,我个人和两个同学可独奏琵琶、二胡、笛子两支曲子。结业时,做了
全套乐器,共计十二什,每人发了一套哔叽演出服。在这同时,父亲写信要我去
吴鉴泉家学太极拳,吴师爷还帝我去上海精武体育馆拜见了佟忠丈老师父,也知
佟老学了摔交和骑射及弹丸。
  精武体育馆是霍元甲创办的,教师有十多人,武艺高强,是上海最大也是全
国闻名的武术馆,能参加学习就是幸事。很多人早就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有的交
往甚密。学音乐要留指甲,手要柔软,练武则要用力,常把指甲弄破。二者有很
大的矛盾,我当时是双重负担。在音乐与武术两方面,我是喜爱音乐的,但又认
为精武馆的老师是难以与从的。回长沙后,向政府作了汇报演出。在短时间内学
到这程度,算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接着,成立了国乐杜,要求做到以乐伴武,参加宴会伴奏。我因感到学历不
足,就向父亲请求,第二次再去上海学乐,他同意了。到上海后,除以大同乐会
为基本学习基地外,并参加了沪剧团和苏州评弹演出和伴奏。又找到卫老师的大
徒弟秦鹏章,和他一道参加电影公司的活动,在周旋主演的《十字街头》的拍摄
中伴奏。通过这次学习,提高了音乐、戏剧、曲艺的演奏能力,又广交了上海武
术界的前辈。他们都与父亲有交往,对我也特别器重。回长沙后,在俱乐部国乐
社里,组织大家重新排练,达到了能以音乐伴武,能在宴会上伴奏,在电台播音
乐,对外开放,参加的人很多。开过音乐会,组织大家欣赏唱片音乐会,把国乐
搞得火红起来。父亲这时才对我说了一句有鼓舞的话,他说:“你没有辜负我的
培养。”
  民众国术俱乐部设有游艺大厅,内有各种测力拉、抓、打、推、提的机器,
有乒乓球、棋类、报刊等。有考尔夫球场,有健身房,分健身室,四壁装有人高
的玻璃墙,有摔交房,四壁是弹簧墙,垫有地毯,有拳击房与拳击台,有各种辅
助器械。有射箭场,有京剧院和湘剧场,票房、播音室(我在上海买回能一次自
动校唱片的大型播音扩音器,耗资五百多元)广插相声器布满俱乐部各处,每天
播音三次。
  此外,还举办过多种武术和游泳、跑马、摔交、拳击、爬山、自行车等运动
的比赛,开办了太极拳和其他拳种的学习班。每天早晨,父亲教太极拳研究班,
我教市政机关公务员的普通太极拳班。健身房有白振东教官教拳击,刘杞荣教摔
交,王荣标教通臂,劈卦拳。下午四时起,游客挤满各部门。晚上,看戏的、喝
茶的、吃饭的、打考尔夫的,好不热闹。可算是全国最大的、形势多样的游乐场
所,政府接待中央要人和外国游客都设在俱乐部,一定有武术表演和国乐杜的音
乐伴奏。
  俱乐部的活动,确实是轰轰烈烈的,有秩序、有礼貌、有拚搏精神、有趣味
、有吸引力。父亲是俱乐部创办人之一,却从没有因是开创人而徇私。如晚上看
京剧,照章购票对号入座。打考尔夫球、射箭等活动,从不占营业时间,打几杆
,射几箭,试试设备情况后即走。会计室人员说:“向秘书除领取薪水外,从没
动用过公款。在外地参观学习时,也没多报一分钱的出差费。连交际费是伸缩性
很大的项目,他也是实报实销,由多人出面出据。”
  长沙技术大队和训练所、国术俱乐部的基本建设,投资大,建筑形式多样化
,有宫殿式的,有新型立体式的,有大型剧院、健身房、宿舍,教室,内操场等
等。负责俱乐部建筑工程的营造厂为感谢我父亲,在连升街九如里建了一幢公馆
,家俱齐全,有安装自来水设备的卫生间,请父亲搬去住,父亲不接受。我想去
住个热天,被训斥了一顿。那时,我家住文星桥,家俱是东拼西凑的旧木器。营
造厂想做套木器送来,也被谢绝了。父亲可以说是廉洁奉公的。
  长沙有对兄弟,名叫蔡老三、蔡老四,爱唱京戏,是票友。会拉胡琴、打鼓
。长袍子里面裤带上系把京胡(用布包装着),常来俱乐部玩,打弹子和考尔夫
球。也是长沙的所谓“教脑壳”。有次打考尔夫球,他俩调戏青年女记分员,被
工作人员讲了几句。大概是认为丢了“大少爷”的脸,过两天纠集了市内一些好
闹事的人,气势汹汹地占了考尔夫球场的全部餐桌。在场内故意闹事,再次调戏
女记分员,想惹工作人员出来干涉就大打出手,报前两天的仇。
  这事也被工作人员发觉,和我们训练所来的干事商量对策。父亲曾经讲过,
决不要国术俱乐部的人员用国术来解决任何问题。哪知蔡氏兄弟越闹越不成话。
我们出来干涉,他们就用考尔夫球杆打。我们忍无可忍,抓到一个,便往球场水
池里丢,连丢下去三个。他们见势不妙,跑的跑溜的溜了。后来,他们找“圈子
”内的人出面交涉。父亲出面向圈子头目讲了实情,才平息了事。蔡氏兄弟也就
老实多了。他们有四十多人,我们只有八个人,居然打了肚仗,都沾沾自喜。不
料,父亲叫我们去,挨了一顿训斥:“武力能解决问题,总没有用武器(枪、炮
)来得痛快吧?!真有本领的,到前线打日本鬼子去!”
  日寇侵华战争开始,全国总动员。著名剧作家田汉、熊佛西组织抗日宣传队
来长沙演出。徐悲鸿画家来长开画展。父亲忙着派人为他们演出安排剧院和其他
一切事宜。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都奔赴杀敌之路。我也不
例外,考入空军军官学校,编入十二期当飞行生。接到通知后,到南昌黎家山空
军入伍生营报到入伍。临行前,向父亲要路费。父亲说:“现在真到杀敌的时候
了,你去空军,不久我也会到前线去抗击日本鬼子。现在是立体战争,你在天上
,我在地面,父子俩打一场抗日的现代化战争,肚利后我们再见面庆祝。”
  到了南昌黎家山入伍营,团营连排长都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的先期同学
,全部装备是德日式的,军事操课都是德国搬来的教育方法,一律法西斯教育制
度。同学们都是学校出来的学生,对此极端不满,在高压下又没有办法。在一次
躲警报的时候,一个湖南同学脱去发的烂军服,开小差跑了。我向家里写信谈了
此事,父亲要哥哥回信说:“如果为霖开小差回来,我就枪毙他。非常时期,临
阵脱逃枪毙。”当时,我并没有开小差的意图,但仅此一事,即可见父亲对抗日
的决心是坚定的,痛恨日寇到了极点。我不会开小差,而且要学会飞行,在空中
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国土。
  因日机轰炸长沙,全家搬回老家东乡苦竹坳樊家神。父亲在福临铺抗日自卫
团当副团长,带去训练所毕业的同学罗均文、李文丁、张冲伯、刘杞荣在自卫团
担任武术教员兼分队长。团长是县长兼任。后来随桂系廖磊去安徽省,任二十一
集团军办公厅主任。去安徽时,父亲邀请了拳击教官白振东,带了训练所的同学
刘恒信、黄楚生、粟永礼、刘杞荣等去教武术。
  除在军内任职外,父亲还在安徽大学任教授。从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年我
在昆明航空学校受训。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三年,去美国受空军训练。这一时期
,我与父亲没有联系,情况也了解不多。到一九四三年下半年回国后,我去空军
第四大队,并参加了鄂西会战和常德会战。在重庆白市驿空军基地,接到父亲由
安徽立煌寄来的信。原来,我的空军学校同学在按徽作战,飞机出了故障在立煌
迫降,被二十一集团军救护。我父亲向我这位同学问了我的情况,才晓得我的通
讯信箱号码。这也是抗战五年中,父子第一次在各自的阵地上取得联系。
  我因战斗任务多,接着并参加常德、长沙、西安、衡阳等地的会战,又去印
度接受新飞机,连回信的时间也没有。真是所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了
。直到一九四七年,才在报上看到父亲在安徽被人民解放军俘虏的消息,并且知
道释放后暂居一个庙里。我立即动身去安徽合肥,找到那个庙。据方丈说,早一
天走了。只得写信去向父亲问安,并告诉我在南京的住址。
  战争是残酷的。在反法西斯战争中,我参加了七个战役,几十次空战。同事
们战死的,约占三分之二,我算是幸存者。大约是淮海战役后,父亲由安徽来到
南京。经过八年抗战,这次是父子团圆了。我陪父亲去玄武湖划船。父子一舟,
荡漾湖心,又谈及疏散何方的问题。父辛想留南京不走,又想再去上海重操旧业
。我认为该二地均有争夺之战,不宜再受战争的冲击。
  程潜竞选副总统不中,已回湘掌事,父亲是老部下,当回湘共商应变。父亲
迟迟不肯决定,但又认为有些道理,就回安徽将家小接来南京。那时南京疏散,
交通工具奇缺,没有门道的休想坐船和坐车。我家共有老小十二人,行李又多,
怎么办?我就去空军总司令部空运署请求飞机票。他们听说我有十二个人和大批
行李,回答说:“向西飞行的航机是专运物资的,仅有少数几人的座位和极少随
身携带的手提包。你家这么多人和行李,除非派专机。”我就向署长说明情况,
请派专机,结果破例为我全家派了专机,一直送我们到长沙。
  解放初期,长沙市体育场成立了武术研究小组。父亲任组长,柳惕怡、蔡炳
煌任副组长,组员有易再勤、陶良鹤、杨正凡、谢海青、彭玉林(体育场专业武
术教练)、沈玉和、彭冬卜,刘杞荣、林建武等人。除互相研究锻炼武术外,还
对外开放,办了拳术刀术太极拳学习班,组织过一次抗美援朝的义演。各人表演
一趟,父亲表演了八拳,柳惕怡表演了拳术。大家热情很高,常到先锋厅丁香茶
馆喝茶。这个茶馆是杜心五的女婿陶丁开的。
  一九五三年,第一届全国民族体育运动会在天津举行。当时湖南没有报名。
父亲知道后,去省体委问为何不派人去?省体委答复是没有适当的人可代表。父
亲说:“你没有,我有。”就介绍刘杞荣。结果,刘杞荣代表湖南在天津摔交项
目中,取得好的成绩。从此,刘杞荣就在省体委担任武术教练。
  父亲在解放以后,很想得到机会为国家做些事情。可是,都未能如愿。例如
,教业余夜校,收入极微,还是兢兢业业。因为讲错了一句话,说了一句“你们
工人阶级”。于是有人说:“那他是什么阶级?”就这样,不准他讲课了。他写
《革命野史》也被禁止印行。就是当文史馆员,也拖了两年。一家住在南门,生
活很苦。
  一九五六年,全国第一届民族体育观摩表演大会在北京举行。贺龙元帅请父
亲去担任裁判委员。回来后,仍然没有事可干。当时我教交谊舞,搞点收入过活
,每天接父亲来吃餐晚饭。每月送十五元钱补他老人家的不足。一九五七年十二
月因一时受不了无名的压制,患心脏病。我去探望时父亲对我说:“我一身无党
派利禄之争,也无愧于国于人民,庸庸碌碌,孑然一生,对于佛家的六根清净殊
未做到,而五蕴皆空,其或庶几近之欤。”
  探望后第二天,我在市花鼓戏团演出之际,忽得电话,父亲在人民医院脑溢
血逝世了。终年六十七岁,痛哉,痛哉,爸爸。将父亲火化后,在南门家里举行
了追悼会,亲戚朋友都来悼念。全家万分悲痛。
  父亲已离开我们二十八年了,如果活着的话,只有九十六年,这是可以活得
到的。他在有生之日,没有想到自己的著作会有重新出版的一日。搭帮党的政策
好,十一届三中全会拔乱反正,出版界也一片繁荣景象。经文化部批准,岳麓书
社继再版《近代侠义英雄传》之后,又再版《江湖奇侠传》。这是对我父亲的一
种最珍贵的纪念,也是我们全家的一种光荣。我们从内心感谢。可惜父亲死早了
,如果父亲在天有灵,定会含笑九泉。作为平江不肖生的亲属,应该感谢政策的
英明,感谢岳麓书社同志所付出的辛勤劳动。父亲,您安息吧!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