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雨问秘 (5)
他张口结舌之下,只讲得出:“甚是、甚是。然而……”压下惊愕之情,回过神,登
时想起一件事不对头,道:“然而朝廷可不曾有何作为!难道只因西北与北方多族扰境,
边氛未绥,便不敢另擢忠贤?”言下之意,朝廷软弱无能,放任藩镇肆虐,也脱不了干系
。
十四儿重哼一声,怒道:“阁下倒是大言炎炎。李继徽与诸镇相伐不休,更曾引兵入
京、破毁宫城。前者是‘谋大逆’,后者乃是‘谋危社稷’,‘十恶’之中,已居其二。
他不获罪则已,一朝获罪,阁下便如何?”
江璟为之语塞。十四儿摆明威胁,自己这“李继徽下属”的身份届时绝难逃一死。他
伪装身份、骑虎难下,心想:“无论她如何忠于朝廷,在这银泉山庄之中,我是武林客人
,武林有武林的规矩,她决计不会以朝廷刑律之名对付我。”
他迅速想到这一节,心中安定,便硬起头皮,冷冷地道:“‘五刑之中,十恶尤切;
亏损名教,毁裂冠冕 。’上…上峰赤胆忠心,方能屡受朝廷授封,岂至于斯?”说到“
上峰”,又想:“我连李继徽这位上峰长什么模样也没见过。”
十四儿听他引了那几句,身子震动,目光直射过来。江璟抢先说道:“彼此彼此。”
十四儿所说“十恶”中的罪名云云,引述的是本朝刑律中几项至恶之罪,江璟接话为
李继徽“证明清白”,接的几句则是开国元老长孙无忌为刑律所作的注疏。十四儿听到他
竟知晓此作,当然惊诧非常。江璟却想:“我这‘江南账房学徒’看过朝律疏义,在妳眼
中固然奇怪;但妳这江湖女煞星的姪女也熟读朝律,岂不更可疑?”
十四儿瞪了他一眼,咬著下唇,踱开脚步,不来瞧他。两人之间,局面又僵得发冷。
过了半晌,十四儿竭力平复心绪,暗暗往这边瞥了一眼,却见江璟也正偷看过去,立
刻肃然转开了身子。
她不知江璟忖度的是:“她气完了没有?唉,我要讲些什么,破此僵局,才有饭吃?
”可是他当日与钱六臂友好同行时,尚且无端端便落得场面奇僵,何况此时才和一个心思
莫测的少女争执过来?
十四儿在屏风前的座床迳自坐下,双手恬静交叠,却隐不去愤懑之色,好一会儿才长
舒一口气,起身转回话头:“嗯,你还不曾告诉我,去南方接引你的是哪一个?”
江璟道:“此人早在十四娘子方才所料之中。他是--咦?”陡然间轻噫一声,面色
变了,双眼放光,言语也卡在了口边。
十四儿问:“怎么?”
江璟冲口而出:“是山蘑菇。”
十四儿一呆:“你说是谁人?”晶眸闪动,心想“山蘑菇”听着像是外号,可是李继
徽手下的死士,怎会起这种外号?哪怕是武林中的瘪三,起这外号也惹笑得紧。
江璟突地惊醒:“惭愧!在下一时神游,思索此味如何烹调而来。方才说到……说到
……”
十四儿呆然问了一句:“什么?”心想:“听上去又似乎说的是真蘑菇。”西旌之人
与山蘑菇有何渊源,这暗语当真深奥。她掀了掀唇,欲待再问,可真不知怎样接腔才好,
却听江璟低声自语:“作料极简,却能尽释其鲜。唉,天下之大,当真……”当真什么,
又不说下去了,只是痴痴地感叹。
十四儿还道江璟陡发谵妄,愈听愈怕,退了一步,却瞧他眼神清明,只是一劲儿转着
头,露出早前辨别香料的模样。只见江璟面露不解:“奇怪,此处是东厢房,如何会有-
-是了,水亭。”
十四儿惊疑不定:“贵客之语,玄机渊深,小女子愚钝难明。”说著又退了半步。
江璟连忙道:“在下是说,晚膳便设在东北角水亭之中,晚风自彼而来,因此奇香醉
人,一如近在方寸。适才说到哪了?”
十四儿猛地明白过来:“你是远远嗅到了亭中的晚饭,这……我忝为主人,却未曾嗅
到。”再端不住,方才与江璟激辩的满腔怒火彻底化作泡影,消散在空中的饭菜香里。小
口一张,笑出了声,举袖掩住了下半脸。
她穿的是件窄袖襦,举在脸畔,袖间仍有欢颜丽色若隐若现,更有几下清柔笑声从袖
间流泄而出,又急急抑住了。江璟首度见到她展颜而笑,还笑得如此欢欣,登觉满室春风
和畅。突然间口中不大对劲,他痴望佳人之时,饭菜香偏偏引出他汹涌馋涎,急忙咽下。
幸好十四儿全没疑心江璟怀有邪念,看他忙吞口水的狼狈样,又举袖偷笑了一下,放
下衣袖时恢复了庄重神态。但被这一打岔,目光里还跃动着几许压不下的欢悦。至于到南
方去接引江璟的是西旌什么人,似早已忘了追问。
两名宫女提灯来至门外,向十四儿一躬身:“请十四娘子亭中用饭。”二人姿态与旁
人略有不同,身有武技。
十四儿望向江璟,江璟又一阵脸红。这几日间,他横遭西旌突袭、被弃置地洞,接着
被甘自凡盯上,上岭、落水、滚坡,不一而足,一身客商绸袍糟蹋得不成样子。早前连番
打斗,头发身躯汗水混著泥,污脏也罢了,还臭气横溢。他纵使对晚饭渴望已极,却不愿
就此失礼入席,便行了一礼:“在下唐突,不敢请主人容许在下先行沐浴更衣。”
十四儿道:“我们这儿只有女子衣裙--”江璟吓了一跳,十四儿又说:“但你这样
确实不妥。”
江璟忙道:“是啊。或者……暂且相借贵庄守卫弟兄的衣服换上便是。”心想:“那
些阉人在此守卫,穿的只是田舍粗衣,不是宫廷宦者服饰,我将就著穿也无妨。”
他说话之间,目光不经意地动了一动,眼前一亮,瞥眼瞧见门口宫女颈中竟挂著珠炼
。
他初进山庄时只想着逃走,此时与十四儿之间气氛稍缓,便有余裕留意庄中从人的模
样。门外群女连同那两名提灯等候的宫女在内,一式村姑打扮,就是军中小卒的服饰也未
必如此划一,但在粗糙衣服之上,人人颈中居然都挂著一串真珠。
江璟在西旌大宅住了这些日子,品赏器用珍宝的眼光已大有长进。见那些珠子虽未能
粒粒上等浑圆,掺杂着不少形状歧异的次等品,但色泽却缤纷多样,蓝、黄、白等色不一
而足,这又令珠子的成色大升品级了,提灯宫女的珠炼居然还有几颗色作粉红。各色光晕
交错浮动,江璟虽然心不在焉,也瞧得不禁微微一怔。
十四儿道:“客人且请稍候一宿,我令人连夜赶制衣裳。慢客勿怪。”
江璟心说:“为我制新衣,这是迫我在此间长居了。难道年渭娘被甘自凡打成重伤回
不来,妳也在这里等下去?”庄中备有充足布料,不当作钱财而当作衣料,这可绝不是一
般百姓的家底,岳阳门库房就无此奢华。但他在西旌宅院住久了,早换了好几身新袍子,
库房中存有制衣用的布匹,对他也已算不得什么,并不以为意。
眼前走得一步是一步,勉为其难地道谢:“多谢主人盛意,不敢劳烦尊介。”
方才十四儿搜房时剑拔弩张的两人,相对叉手行礼,说足了客套话,十四儿才道:“
黄六十一,妳领客人去沐浴,著米三十四在客人沐浴时加紧量度他换下的衣袍,以便裁衣
。”提灯宫女之一应了。
江璟自打北来时野岭遇袭,至今已见过好几拨年渭娘手下的宫女,与之交过手,也救
过当中好几人的命,对她们可说别有一番熟悉,这却是首次听见她们的名儿。暗忖:“黄
六十一、米三十四?这些宫女之名好生……别致。”
十四儿之名显然来自族中排行,但什么黄六十一、米三十四,则必是使唤时的称呼,
若说也是依著族行,可不合常理。一来宫女如此之多,难免有同姓又同行辈之人;二来诸
女地位卑下,主家若按其排行称呼,也不合当世规矩。年渭娘驱使诸女时那般狠心,又怎
会亲暱唤小名。“或者是将宫女编番,冠以其氏。不对,人数一多,总不成还有‘叶三百
八十九’、‘张二百单八’?”
顺带想了想:“六十一与三十四是什么关系?三十四为十七之倍,十七与六十一,则
皆非某些数之积。”他心算奇速,又将六十一与三十四两数分别施以加减乘,也看不出甚
么道理来。“嗯,这些数字或者说的是班次。”
那名叫黄六十一的宫女踌躇著问:“这里不曾接待男宾,沐浴应用的物事可怎么张罗
?”十四儿道:“用妳们的便是。”
江璟心中一动:“不曾接待男宾,然则连蒲先生亦未得在此过宿了。”向案上的春秋
三传望了一眼,“这些书真不是给蒲先生看的。”
那宫女应声向江璟道:“请客人跟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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