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残殿纵酒 (6)
殷衡自觉失态，叫道：“好啊，可算说到点子上了。”从腰兜里掏出一
物，甩手抛来。
江璟抄住一看，正是自己请托南霄门那位名叫妘苓的少年女侠所转交的
“献生子”青囊。心想：“任你如何狡狯，总是小鬼，难道还及得上岳州城
里的官儿么？”他自幼随纪映澜至公署应酬，从旁见过多少官场暗斗，只不
过纪映澜虚谨持身，为了地方生计，不与官员计较而已。那些官员一辈子庸
庸碌碌，见识远不及殷衡这样一个西旌少年，但是面不改色、含沙射影的功
夫，殷衡怕是使出轻功也追不上。
殷衡定了定神，道：“这趟原本也不用我跟来，既然见到这物事，知道
你落难，我便来了。其他家伙不知你有多要紧，这趟人手也不多，他们多半
不肯搜索宫城救你。”他背着身子，语调听上去嘻皮笑脸：“现下你总该感
动了？”
江璟道：“当然只有你肯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西旌
之中，对‘回空诀’有意之人，只有贤师徒俩，只因你们是武林人，武技和
功力又高出旁人甚多，当得起那般神诀。我的身世可能与回空诀有重大关系
，我在你们眼中的地位，不言可喻！”
被迫浪游江湖的这些时日里，这几句在他胸中酝酿、修改，随而定案，
接着积压，骤然间找到一个出口，犹如洪水溃堤，而今只看对方牌面如何，
自己却还握有大注筹码，舒畅当真难以言宣。语罢吐出长气，宫殿废墟之上
，意气风发，只想狂饮美酒助兴，一坛酒却早被他的海量销光了。
殷衡听见背后酒坛灌风的声音，将自己的坛子朝后一递，表情却藏在灯
光外的黑暗里。
江璟不接他的酒，道：“那次你联手吕长楼吕壮士，从甘自凡手中救我
，说想第一个见到我平安，其实只是怕我死了，回空诀线索便断。我有如此
大用，是以贤师徒不顾西旌之人侧目，以我父亲出于西旌为由，决意要说服
大伙，接引我入西旌。”
突然心中微感惆怅，面上仍是冷冷的：“你我在南方见了许多民间惨事
，你慷慨解囊、助我行善，令我惭愧无已。更早之前，更早之前的‘中和节
’……”暗暗握了握那只青囊，“你向我贺节。哼，哼，凡此种种结交手段
，尽皆别有目的！”
殷衡背影轻轻摇晃，似乎这当口还自顾哼著小曲，过一会儿，只听他说
：“你长了这张嘴，在江湖上走不了几步，便让人恼羞成怒害死。”
江璟冷笑道：“你为了秘笈，不会害死我的。”殷衡道：“你怎么又打
岔了？”
江璟心道：“明明是你打岔。”嗓音压得更沉，问：“你们在含元殿底
查到了什么？你装作不知那位年大姑是谁，你的同僚却迫得她向蒲先生求救
。”质问到此处，语声微微震颤，倘若殷衡说，那囚犯已落回西旌手中，甚
至已被他们杀了，他将如何应对？余生如何自处？他一个人杀不了西旌全体
，况且就算杀得了，他凭什么理由报仇？
西旌内部处置一名欺瞒上司后无故失踪的要员，他凭何插手？可是……
日后若得天幸，同母亲重逢，又怎么禀告？
所幸殷衡并未说出什么可怖的事态，只随意转过身来：“什么也没有查
到。老文、邢阿兄、阿六三个加起来也打不过蒲邋遢，阿六又怕在宫中留下
痕迹，飞刀不敢出手。他们乱成一团，就算地底本有些什么物事，瞧来也已
被那姓年的女人转移了。”
江璟暗透口气，并不全盘买账：“你从地面接我出来，怎知钱六郎等人
与蒲先生交手的经过？”蓦地醒悟，叫道：“适才黑暗中你消失不见，是去
跟他们接头？他们一直都在宫中？”凛然四望，不知西旌之人是否仍埋伏近
旁。
殷衡道：“不错。我们一起接了牌子出来，我却一个儿在外逗留不归，
当然得和弟兄互相交待明白了再分手。不过，你现下不用提防，他们早回宅
子覆命去了。”
江璟审视殷衡片刻，忽问：“邢阿兄是谁？”既然问到这无关紧要的一
句，便是心下渐宽。
殷衡道：“他名叫邢昭一，接青牌子的，前几年从桐柏山的寨子过来投
了伙。他要是不杀人，还真没有几分绿林道的样子，喜欢在老吕老文拌嘴打
架时做和事佬，走出宅子便活脱脱一个坊正。”
江璟问：“坊正？他年纪很大么？”眼前浮现村镇耆老笑呵呵的模样。
殷衡道：“比我大哥只长了五六岁。迟早你们也会见面。”
江璟这才发现自己又把话头岔远了。西旌不知有多少人，轮流接令出行
，怎问得完？瞧殷衡跟自己对答两句后便貌似松懈，心想：“小鬼贼得很，
可别让他寻到机会打蛇随棍上。”冷冷地道：“然则你们本来估算在含元殿
底会找到什么物事？”
殷衡道：“瞒不过你的事，我一向总不瞒你。我不知道。”
江璟暗忖：“他们若是去杀那…长须人，他绝无法在我面前如此坦然。
”提高声音：“你分明已有事瞒我。文玄绪、邢昭一、钱六臂，加上你殷衡
，你们全是接那什么青牌子，杀人的。若是单单查找物事，是赤派的职司，
尊师怎地不派霍大夫、宋壮士、王渡师傅等人？”
殷衡一窒，竟被堵得哑口无言，嘿嘿两声，才撇嘴笑道：“你把我们的
差使记得这样清楚，真是有心了。”江璟道：“这不难记。”殷衡道：“接
青牌子的人个个被你直呼姓名，长幼不分，接赤牌子的却得你敬称。只怕在
你心里－－”
江璟打断：“我不管你们进含元殿要杀的是蒲先生还是年大姑，你们若
想要那串粽子－－”见殷衡口唇还在动个不停，他迳自高声把话说完：“便
让我跟着贤师徒追查‘回空诀’，直至你们把各方牵涉其中的人物一一揭露
为止。这便是我送粽子的条件！”
殷衡停了下来，眼神闪烁，问：“你要查的是人？”
江璟道：“人！”
殷衡沉吟道：“我师父绝不会信你只想查人，不要功诀，我看普天之下
也只我一人信你。”
江璟登时心潮翻涌：“我不要功诀么？是，我本来对功诀全无兴致，但
蒲先生金口一诺，他用以精进‘凌云木指’的那部残诀，本来该是传给我的
。而…那个…长须之人，他只认李继徽是回空诀的主人。但李继徽又不是武
林人，要高深武学何用？那个长须人，他…他就半点不盼望功诀归于我手么
？”
“他赐予我的，是汤饼舖的时光，可也是胸前的西旌刺青，是伤心远走
的母亲……他舍命夺到的武学，我凭什么要？……我又凭什么不要？”
只听殷衡问道：“你为何要查回空诀牵扯的人？”
江璟纷乱思绪乍断，一阵沮丧：“我不知道。我…我要是知道，又何须
去查？”眼前氤氲著汤饼舖的水汽，身上仿佛又落着细雪般的麦粉……
殷衡打量他，问道：“你在想小时候的事？”此事也不难猜，他师徒二
人揣测江守原当年夺到回空诀的残文后、藏在故居，又或者给了江璟，处心
积虑要引得江璟吐实，抑或暴露幼年旧物的痕迹。江璟揭露条件时神情坚决
，接着却惘然失落，显然想起了故居故人。
江璟冷笑道：“我所想的小时候，与回空诀并无半点联系。”
殷衡又转过身去了，江璟只听见酒坛举起落下时的酒液晃动之声。殷衡
喝了一会，忽道：“倘若我告诉你，家师寻觅回空诀是为了救我的命呢？”
语调又带上了漫不经心的笑意。
江璟倒是一呆：“请道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