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应誓 8 渡口绝路
岷江畔，詹家集渡口，午时。深秋风动，阴云四布。
殷迟杀了梢公，从舟中跃出，拦在司倚真与侍桐之间，垂著滴血的二尺
剑，直直盯着侍桐。
侍桐退了好几步，浑身颤抖，问：“你……你在这里等我？”
司倚真将装着婴儿的竹篓轻轻放下，踏前一步。殷迟背向着她，冷然道
：“妳从背后袭击，也阻不了我的剑。我只问她几句话。”
司倚真道：“何必问侍桐？冯宿雪率人袭击无宁门，出于我的诱引；他
们所用的地图，是我一笔一画、亲手所绘。你要寻觅仇人，便转过身来，司
倚真在此恭候。”
事到此刻，她再不试图挣扎去遮瞒事实，为了侍桐母子，在这渡口只有
豁出性命了！
殷迟与侍桐互相凝视，听着司倚真寒冷如冰的自白，神情均现出一阵恍
惚。
在侍桐眼内，过往数年之中殷迟的诸般面容举止，幻作了许多重影，时
而凶狠、时而无助、时而缠绵。殷迟却只想着与司倚真在北霆门旦夕楼前初
见那日，心底一句又一句地自问：“我深深爱着的，是灭了我满门之人。纵
然杀了她，我难道还能苟活于世？”
他将翻涌的心情压落，问侍桐：“无宁门的新址，妳在我们的家宴上听
见了，是不是？”
侍桐面色惨白地点点头，身子被江风吹拂，几欲虚脱。
殷迟再问：“然后妳便告诉了司倚真。妳明明听得大伙说那是机密，为
何泄密？”
侍桐抿了抿唇，目光突然坚定了些，道：“你与我既已一刀两断，我有
什么不该告诉小娘子的？我是个贱籍，卖身给了翻疑庄，小娘子却当我是姊
妹看待，从前那许多年，在这世上，只有她是我的亲人。”
她说“从前那许多年”，意谓现时她已有了儿子，更多了义兄康浩陵的
照顾，这意思只有司倚真懂得，殷迟自然并未察觉。她眼见难逃一剑之厄，
最牵挂的便是孩子，满心只想将孩子托付给康浩陵、司倚真，却苦于无法出
口。内心深处，她也不知自己惧怕什么，莫非殷迟还会对自己的骨血下手么？
司倚真亟欲分走殷迟之心，忽然插言问道：“你这番拦截好生机警，连
我亦甘拜下风。你是如何追查到这渡口的？”她实也颇想查探此事，心想：
“莫非李多福竟是奸细？连师父也看走了眼？”
殷迟道：“我从无宁门蹑着妳南归，突然失去妳的踪迹，想妳与冯宿雪
定然有所勾结，只有奋起脚力，往天留门一行……”
司倚真心中大叫一声：“他果然去了天留门！可恨我难以估算时日，仍
与他撞上！”
殷迟续道：“我潜入天留门，却见山腹城里众人狂欢作乐，那些想必都
是韩浊宜的党羽，那景况……”他微一停顿，回思当日所见，面上流露又是
鄙夷、又是幸灾乐祸的模样，“犹如地狱恶鬼受刑之前的绝望样态一般。我
无可奈何，在药房找到了老秦，以后的事，妳该当料到。但我逼问他，天留
门攻打无宁门，是否与江璟那般模样的人有关，他却抵死不答。那老儿，嘿
，依然如从前对付我一般，又卑鄙、又硬气，也算得有始有终！”
司倚真登时恍然，只觉一阵目眩。自己在七槐沟对老秦慈心相护，在师
父的威势下纵放老秦，要他不得对天留门及韩浊宜提起自己师徒。她本不寄
希望，不料老秦当真遵守了诺言，七槐沟地窖并未受天留门所扰，他的确是
条汉子。但是，他并未答允不对殷迟这个外人泄漏地窖的位置……
善善恶恶，密密疏疏，千般算计，终须败在性格与运途的激荡之下！
她冷冷地问：“你想必杀了老秦？”
殷迟摇头：“没有。我有多少次机会能杀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放过。那
样武艺低微、风烛残年的一个老头，恩怨爱憎毫不含糊，世人不及他者，多
矣。”
司倚真道：“然后你便到七槐沟，从道路消息猜出我和侍桐的行踪？”
殷迟冷笑道：“妳那些家丁虽是江璟的手下，始终是奴仆，并非西旌中
人。我是无宁门养大的，要侦察几个家丁，又有何难？”
司倚真听他话头再度提起无宁门，与侍桐对视一眼，俱感战栗。
殷迟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侍桐，三人在江流声中陷入死寂。过了不知多久
，殷迟忽然问侍桐：“妳可记得成都城外第一次见我的情景？”
侍桐愕然，司倚真也愣了一愣。侍桐低声说：“自然记得。”
殷迟缓缓地说：“那天我跟康大哥杀了一帮天留门管辖的江湖散人，我
砍下他们头颅，用药封存起来。妳奉江璟之命，匿在草丛窥看，被我搜了出
来，我要杀妳，被康大哥阻止了。于是我要妳立誓……”
他话犹未了，侍桐惊呼一声，心绪一下子溃堤，双目大睁地叫了起来：
“我明白，我明白了！你那时说，我若泄密，他日便要死在你剑下。你今日
是要我应誓！”
殷迟暴声喝道：“正是！那件事，妳便不曾告诉江璟师徒吗？妳这条命
，早已欠在我剑下，我若早些做个了断，何至于有今日之祸？”他神态虽是
激亢，二尺剑却始终未提起，顿了顿，又问：“妳还把无宁门新址告诉了甚
么人？”
司倚真站在殷迟背后，向侍桐用力一挥手，拦住欲言又止的侍桐，截口
道：“她只告诉了我，只因她从未有一丝害人之心！她向我说知之时，千叮
万嘱，要我不得泄密。你若是个男子汉，追凶复仇，便应该去找怀抱恶念、
蓄意害你之人，那样的人有很多，便是－－”
她说到“是”字，棍影倏出，点向殷迟后脑！
她在出手之前，已转了无数念头，要在殷迟剑底护住她二人的性命，再
多的言语亦已迷惑不了他，唯有以杀招出其不意地狠拼，或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背上负有仿造北霆门形制的弯刀，照理说，是最为直截的杀人武器，但
殷迟曾在北霆庄前与风渺月、冷云痴接连恶战，对列雾刀熟悉已极，反而对
于平庸的岳阳门四十二路棍法全然陌生。自己若以棍法突加偷袭，辅以回空
诀之力，当是眼前唯一的求胜之道。
她奋起平生之力，棍身附着一股凌厉无筹的刚劲，瞬间已点到殷迟脑后
束发的黑纱。孰料蓝影一晃，殷迟已窜至一旁，转过半身，一道霜光猛地斩
在棍头。
一阵奇异的声音响起，既似金属撞击，又闷闷的传不出回声。司倚真手
臂剧震，左手疾出，抓稳了棍身，棍头多了一道凹痕，却并未被斩断。原来
她棍头包有铁鞘，这般以金属包覆棍梢，颇增击打时的力道，原是她师父为
她制兵刃惯用的改造之法。她行走江湖，订造兵器时总不忘添加这一道工序。
她双手握棍，顺着殷迟斩落之势抡了半圈，向他颈中狠命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