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成势 2 学海无尽
往后的十多日之中,常居疑便在地窖中容身,一面休养,一面筹划攻打
天留门的详细路线。司倚真给了那名接生婆一大笔钱、一支上好玉钗,让她
回家去了。在常居疑指点之下,侍桐康复得极快,妊娠时亏损的真元也逐渐
恢复。小男婴更是养得面色红润、精神健旺。
司倚真将自己与吕长楼约定的传讯法子告诉常居疑。二人均知,此战不
单是常居疑的反扑一战,关乎驰车地隧大业与所养数千流民的存亡,在青派
别院而言,亦是有进无退的最终战役。青派别院偷安于北霆门的庇荫,本来
可以安养天年,但他们偏偏不甘于被“北霆青派”夺去实权,不甘一身绝技
湮没,成了财主家的老狗。一旦出了别院,便将正式与冷云痴、风渺月、黎
绍之破脸,再无转圜余地。
这半月之中,常居疑又讲解了他独门心法的许多详情,同时将冶炼与制
药的诸般法门倾囊相授。他心中装了数十载“由心到手”、又“由手返心”
的学问,即是如何从事物之理落实到器械之用,再从器械之用启迪出新的事
物之理,如此循环不息,永无止境。司倚真痴痴听着,仿佛徜徉在一间卷帙
浩繁的书库。饶是她天资聪颖,短短时日亦领会不到那许多,只得加紧笔录
、日夜沉思。
终于半个月已满,司倚真把常居疑请到地窖里最宽敞的厅中,盈盈跪倒
,拜了八拜。
她跪着抬起头,满脸笑容,眼眶却有些湿润,知道自己得以受教于这位
明师,实是际遇非凡。而师生初见时,自己遭他挟持,两人嬉笑怒骂,一路
逃避北霆门追兵,听了常居疑惊心动魄的一段往事,仍坚决不肯拜师。回首
前尘,悲喜交集。
不料常居疑丝毫不显温情,冷冷地道:“臭女娃毕竟拗不过爷爷。当年
早些磕这八个头,不就多了好几年的时光向学?妳可后悔了罢!”
司倚真啼笑皆非,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但有一桩:从此我不叫你地
鼠仙,却也不叫师父,只称先生,向你学万物之理、器械之道,不涉武艺。”
常居疑问:“怎么?”
司倚真正色道:“我师父把我从婴儿养大,像我亲生父亲一般,我一生
只认他一个师父。”
常居疑冷笑道:“那也行,省得把我跟妳的臭师父相提并论。”
司倚真站起身来:“我磕了头后的第一件事,要请先生赐我姐姐的孩子
一个好名。”
常居疑倒是一怔,皱眉道:“那孩子跟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我赐名
?”
司倚真微笑道:“他是我甥儿,先生照料了他半个月,这便有相干了。
我本来想让他母亲择名,可是他母亲推说书本上的学问不行,迟迟没有主意
。”
常居疑道:“妳自己书本上的学问不是很好么?”
司倚真摇头:“不然。我读书不如我师父多,而我师父虽是书生出身,
却只熟识文史,不及先生学贯红尘万物,鸟兽草木、水土星辰,学识虽博亦
深。放著先生在此,哪容得旁人置喙呢?”
常居疑大声“呸”了一下,道:“妳就会拍马屁!我若不答允,是不是
妳还要用长串马屁弄脏我的耳朵?”
司倚真抿嘴一笑,坐在常居疑下首的地毡上,简述婴儿的身世,从殷迟
的生平说起,殷迟与侍桐的一段孽情亦委婉地说了,最后斩钉截铁地道:“
侍桐是不会回到殷迟身边了,殷迟跟我家仇深如海,这孩儿既然归了我家里
,也就不再是他的儿子。”顿一顿,道:“但殷迟终归是生身父亲,他爹是
我师父的生平至交,我师父也想见到殷家香火得传,孩子须从父亲的姓。”
常居疑淡淡听罢,略一思索,说道:“这样罢。我母邦语言里的人名,
是名字通用,而家族自有独特姓氏。通用的男孩名里有一个字,用中土语音
译读,是‘迪哥利’。”将名字的原文读了一次,“这名儿源自与我母邦相
邻的另一个大邦,原意为走了岔路而迷失的孩子。这婴儿的生身之父走了歧
道,也永远失去了这个儿子,意思凑得上。”
司倚真点了点头,学着常居疑的发音,轻声唸了两遍这名字的原音。常
居疑续道:“若要取作中土名字,便叫殷迪。”
司倚真一拍手,叫道:“迪者,导正也,启也。这是期许这个孩子日后
走上正途,开创一片天地。这两种语言的双关真好,真是太好了,地鼠……
先生,你真好!”抓住常居疑的手,摇了好几下。
她喜不自胜,跳起身来,奔入侍桐房里对她说了,又奔出来道:“现下
再请先生赐这孩子一个表字,他长大后读书、交友,就用得上了。”
常居疑眸子一翻,喝道:“得寸进尺!起了名还要表字?臭女娃想得美
,跟妳家丫鬟自个儿琢磨去!”
师生临别,不尽依依,常居疑口头叨念著住在这里气闷,却又多留了三
日。他说道:“器械之道,需要亲手去干、实地去瞧,方能熟习,那就要等
到来日妳主持我大食国的制炼房,始能融会贯通了。”
当下细述制炼房所在的城市街道,当时大食国与中土有海陆两条交通途
径,常居疑分别叙述,并说了港口情景,生怕不谙海事的司倚真到了异乡茫
然失措。接着叙述大食国朝中与地方势力,哪些人对于制炼房有利,不妨多
多交游。
过去十多日,他已起始传授司倚真大食语言,还说了些礼俗、饮食、室
宅等等民情。司倚真伶俐绝伦,学得甚快,常居疑叹道:“学一门话语,总
得常用,方能精熟。眼下是没法学更多了。”于是嘱咐她,抵达该城之后,
务必召唤他两名忠心部下,乃是一对天竺夫妻,那汉子是冶铁铸刀的一把好
手,那妇人则是刺绣名家,夫妻俩精通多国言语,可担任通译。
司倚真忽地想起一事,道:“我师父博览诸国记载,曾吓我说大食国女
子地位卑下,要我别去呢。”
常居疑道:“妳是外邦人氏,没有本地家族管着妳,此节毋须多虑。不
就是块面纱嘛,出门戴上便是,在家里谁又动得着妳?他们要找妳囉唣,妳
吩咐我诸多部下出头挡着便是。”
司倚真应了。常居疑又道:“再说,难道妳去到大食国不嫁人?康浩陵
那头笨驴子不跟着妳去?那个丑样家伙不去更好,妳快去找一个大食国夫郎
,大食国漂亮少年多得很,比那头笨驴的扁脸膛黑皮肤俊俏十倍。有了男人
,尽管让男人出面啊。”
司倚真心头苦甜交织,心想:“你说康大哥丑样,可是我这一世,心中
就只有这个人了。更英俊的男子,我也不想要。”转过话头,继续请教制炼
房的经营诀窍。
第四日上,司倚真送常居疑到山洞口,解开系在树下的新买马匹,把缰
绳交在他手里。望着他瘦骨零丁的身形,好生担忧。常居疑摆摆手,扠著腰
道:“妳别一副拖泥带水的小家子模样。想当年我从大食国东来中土,数万
里黄沙也挺了过来。”
司倚真微笑道:“是啦,你此去是做大元帅,威风凛凛,这几百里路程
,当然不在你心上。”
常居疑道:“下一次咱们聚头,当在天留门山腰,那是我驰车地隧的出
口。咱们那是去打大架,妳那个什么侍桐姐姐,还有那吃奶的娃娃,可别带
著碍事。”
司倚真心念一动,问:“康大哥呢?他是打架的好手,你许不许他跟着
你?”
常居疑对康浩陵此人毫无挂念,在他看来,冯宿雪既已带着精锐离山,
要对付留守的二三流剑手,有青派别院群雄相助已足矣。微一犹豫,道:“
最好是让他去杀天留门南归回守的高手,以免咱们腹背受敌,让他去捉冯宿
雪来给我发落。总之,我见了那头臭驴就心烦,他是妳的人,妳爱怎么使唤
他便怎么使唤。”
司倚真暗忖:“若要康大哥去捉拿冯宿雪,等如要他促成祖孙相残的局
面,康大哥一定踌躇。况且……康大哥一旦知道天留门去寻无宁门的晦气,
岂能不恨我?我骗走冯宿雪这步棋,终究是越迟让他知道越好,最好……最
好他永远不知道!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走近两步,恭恭敬敬地下拜,低声道:“先生千万保重。”
常居疑又是一摆手,转身上马。司倚真凝望他西去背影,东边的朝阳映
在他粗布袍上,映得他背后两条白辫子一闪一闪,头顶纷乱银发飘飞,咳嗽
声杂在马蹄声中,渐渐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