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群在自己急难关头，仍不离不弃的生死之交，在如此晴空高照之下，竟成了
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冯摩诃也像是被冰冻了一般，浑身僵住，一时竟欲哭无泪。
“生哥！”
阳春面失声大叫，发疯也似奔到夏宝生身旁，只见他那死灰色的脸上，依旧维持着
一副惊惶且痛苦的神情，鼻中却一点气息也没有，当下按奈不住，崩溃的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她忙抬起头，只见夏宝萍竟还微微喘着气，
赶紧叫唤冯摩诃过来。
冯摩诃面色木然，脑中仿佛没有半点情绪，缓缓移动到了夏宝萍身边，蹲下来将她
抱入怀中，只见她那小小的嘴唇上，挂著一条黑色血丝，心情突然起了震荡，忍不住开
口唤了一声:“萍儿!”
夏宝萍的小手环抱着冯摩诃的断臂，道:“冯....冯大哥....太好了....你....你快
去看我妈妈....有没有事?”
冯摩诃没有转头，他担心转回来时，便再也听不到夏宝萍的声音，只是回答了一句
:“我刚刚看过了，她没事。”
“那....那太好了!”夏宝萍脸上挂起微笑，说道:“冯....冯大哥，告诉你一件事
....刚....刚才我外公带了好多坏人来，大家奋力抵抗时，我....我也有帮忙喔！只..
..只是那个....那个怪人太强，我....我本来想帮妈妈，没想到背上让他轻轻摸了一下
，便....便飞的好高....好高....好痛....冯大哥....你说我会不会死....”
“不，妳不会死，只要有我在，便决不会让妳死的!”
这句话卡在冯摩诃的口中，迟迟未吐，此时的他，完全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夏宝萍又问道:“冯大哥，你....你以前说我是小孩，所以....所以不能喜欢我，现
在我已经能....能帮大家的忙了，还....还为娘挡了一掌....跟....跟花姐姐....李姐
姐一样....是....是大人了....你....你可以喜欢我....我了么？”
冯摩诃压抑著悲愤的情绪，温声道:“傻姑娘，我一直都没当你是孩子，只是觉得像
我这样的人，配不上妳罢了，那....那些话是....是骗妳的。”
夏宝萍道:“那....那你现在诚实....诚实回答我....你....你到底有....有没有喜
欢我....”
她说这句话时，眼皮已慢慢垂下，声音也愈来愈细，冯摩诃不禁颤声道:“有....有
....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妳....我想跟妳成亲....想跟妳生儿育女....想跟妳一起当老爷
爷老奶奶....想跟妳共度好几辈子....妳答应我，先别睡好么？”
“冯大哥，你怎么说话像个孩子呢？你年纪大了我十余岁，要....要怎么跟我一起
当老爷爷老奶奶....不过....我很高兴....”
夏宝萍开心的说完这一句，眼皮便完全阖上，环抱着冯摩诃的手臂也松垂了下来。
冯摩诃静静望着她那维持着微笑的脸蛋，仿佛一位好梦正甜的孩子，不禁浑身发抖
了起来，顿时有股要放声哭嚎的冲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的心神几乎濒临崩溃边缘，却在听到范晓婷那有气无力呼唤女儿的声音时，才又
勉强回过了神来。
他抱着夏宝萍，朝范晓婷走了过去，并将夏宝萍轻轻放在她的手臂上。
范晓婷用脸颊搔著夏宝萍的额头，轻轻道:“萍儿、萍儿别怕，妈妈在这里，坏人已
经走了，妳可以张开眼睛啦....”
可怜的范晓婷，她哪里知道，自己的爱女已经永远不会睁开眼睛了。
冯摩诃见范晓婷已身受重伤，旦夕之间便要死去，心中却还是挂记女儿，不禁哑声
问道:“婷姐，那....那人是夏金川带来的?”
范晓婷顿了顿，忽然哽咽道:“终归是我不好，若....若不是我一时心软....告诉了
....我大哥他....他身世的秘密....他也....也不会恨我....我们恨成这般地步了。”
冯摩诃突然想起范克劫要自己转达的那几句话，顿时恍然大悟，自己竟是中了他们
的掉虎离山之记，他们夫妻俩支开自己，正是为了让夏金川带那怪人来方便下手。
他心道:“范克劫说自己姓萧，不是姓范，难道是这件事?”
寻思之际，范晓婷忽然拉住他的手，道:“铁....铁少侠....你能不能告诉我大哥.
...就算....就算他不是我娘亲生的，但....但我娘从没当他是外人过....那....那个萧
冠玉是一个大恶人....跟着他....没有好处的。”
冯摩诃再次听到了萧冠玉这个名字，心念电转之下，脱口而出:“我知道了，那个怪
人便是萧冠玉，而他才是你大哥真正的父亲!”
范晓婷露出苦涩的神情，道:“那天他突然现身....我见到他，起初还很开心，但他
突然问了我这件事，我当时很讶异，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明明....明明娘只告诉我一
个人而已，连晓晨都不知道。但....既然他问了，我就告诉了他。他听完了后，脸上先
是愤....愤怒，突然又转为大笑。我很是害怕，想问他怎么了，他却一手将我推开，然
后就走了。唉....大哥，娘和爹养了你二十年，你怎么能这样，我和晓晨都很尊敬你啊
....”
只见范晓婷的气色已经完全黯淡，然而声音却变得异常清晰，宛如侃侃而谈一般，
冯摩诃不禁发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她正回光返照，离阎王殿只差临门一脚。
果不其然，范晓婷说完这段话，鼻中呼出最后一丝短气，便断了呼吸。
冯摩诃只能静静的看着她抱着女儿离开人世。他的呼吸几乎也停顿了下来，一点忙
也帮不上的感觉，就像一千把锋利的匕首，一齐往他心脏某一处深深捅入。
他踟蹰了好一阵子，终于站起来，拔出断刀，开始在地上掘坑。阳春面见他动作，
也上来帮忙。两人心中悲痛，盖过千言万语，忙了一个上午，终于掘好了七个坑，身体
纵然疲累，却丝毫未觉。
冯摩诃将遗体一一放入坑中，当放到花大芳时，不禁想到当初在人生最低潮时，她
将自己拉出了谷底，让自己从新找到了生存下去的活力，之后又不惜耗尽真气，帮自己
练成阿罗汉神功，然而这份比天高、比海深的恩情，今生今世却再也无法报答了。
他怔怔的望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的将泥土覆上。
只见地上还留着两个坑，阳春面忽然失声道:“大师哥，怎么没有看到三师哥?秦姑娘和
范大侠也不见了....”
冯摩诃顿时心中打了个突，适才过于沉浸于夏宝萍与花大芳的死，竟
没注意到自己的师弟孙精明以及范晓晨、秦千霜不见了。
他四下张望，心想萧冠玉心狠手辣，连夏宝萍这等孩子都下得了杀手，他们有可能幸免
于难吗？
正寻思之时，突然心念电转，连忙站起身，正要往农舍的方向疾奔了过去，忽然胸
腹间一股烦闷的感觉冲上喉头，脚步竟踉跄起来，俯身往前摔去。
阳春面立即双臂递出，稳住冯摩诃。见他脸有郁气，忽然想起他也是处于重伤的状
态，而且金童子的毒还残留于体内，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拔开栓子倒出一粒黑色
的药丸，道:“大师哥，这是金童子的解毒丸，你快服下吧。”
冯摩诃没想到范克劫绵掌的后劲如此之强，适才那般大费周章的挖土埋尸，使得伤
情更加恶化，此时竟全身困顿，骨头上仿佛有数百只蚂蚁囓咬，酸疼不已，连站起身兀
自困难，更何况移动半步。
阳春面见他状况不佳，便直接将丹药喂入他口中。冯摩诃咽几下，吞入腹中后，顿
觉原先肌肉僵硬的感觉稍减，勉勉强强站起了身，由阳春面搀扶著走往农舍去。
推开农舍大门，阳春面与冯摩诃顿时心里沉了下去，孙精明的尸体就趴在大门前，一
手吊在门阀上，似要使劲推开的模样。
阳春面哭着将孙精明放下，哽咽道:“三师哥一定想临终前再见二师姐一面，所以....
所以才这般拼了命爬了回来....”
她向冯摩诃问道:“大师哥，我们将三师哥和二师姐葬在一起好么？”
冯摩诃没作任何回应，他推开门，走入屋中，过了一会又出来时，李芙蓉已在他手中。
他将李芙蓉置在孙精明身边，转头望向右侧，只见围栏上靠着一台堆著米糠的二轮
推车。他走到推车旁，将米糠尽数拨落于地，拉着推车走了回来，将李芙蓉与孙精明的
尸体放在推车上，盖上干稻草，慢慢的推了出去。
阳春面问道:“大师哥，你要带二师姐和三师哥去哪?”
冯摩诃一样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推著车，沿着崎岖的道路下山。
颠簸的道路让推车显得十分摇晃，稻草一根一根的散落到地上，冯摩诃即使身上有
伤，仍极力稳住师弟师妹的尸身，不敢让他们受到一丝碰撞，仿佛将他们当作还活着一
般。
阳春面虽不明白冯摩诃想作什么，但念及他身上有伤，数度有接手之意，无奈冯摩
诃总是充耳不闻，手紧握著车把不放，宛如一具没有知觉的僵尸。
走到山脚时，天空已呈血红，不知不觉过了一天，冯摩诃推著车，走入熙来攘往的
市集，遇到行人也不让开。镇民们见他一头青发，双目血红，面色带着肃杀之气，心已
生惧，各个避之惟恐不及，谁敢出言叱骂他?
阳春面一直跟在他后头，知道他心情沉重，便不敢问话打扰，只见他在一间棺材店
停了下来，放下推车，走进去后，便听得里面传出乒乒乓乓一阵吵闹，夹杂着呼喊声:“
妖怪啊!”“抢东西啊！”救命啊!”“快来人啊！”
四周的路人渐渐据拢了上来，阳春面暗叫不好，便要进店调解，冯摩诃却正好走了
出来，额头上沾著血，肩上扛着两大包生石灰。
他不顾众人眼光，将推车上的稻草一掀，打开麻袋，将石灰分别铺在李芙蓉与孙精
明的尸身上，重新盖上稻草，推著车继续前行。
围观的人一见这个貌如恶鬼的人，竟还推著两具尸体，都不由得纷纷惊呼，有些人
仓皇的逃回家，有些人往官府方向奔去，还有些人则前往道观、寺庙，嚷着要唤道士和
尚来除妖，大家鸟兽散般的各自离去。
阳春面暗暗叫苦，心道:“大师哥，你到底要作什么啊！”
冯摩诃推著车，一路不歇，直往东行，身影逐渐隐没在余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