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鸩酒 5 终南故梦
康浩陵道:“对不住,无论义父有什么顾虑,我非带你出去不可。”他提
起手掌,想以刚才打晕亲兵的震劲敲晕李继徽,瞧着李继徽的可怕情状,只想
到:“我劲力加诸义父身上,该不会令他颤得更厉害?”这本是荒谬的担忧,
但他方寸大乱,实是害怕自己出手会加重义父的症状。便想:“我用剑鞘打他
。”用剑鞘击打是笨法子,却也少了肢体传劲的风险。他转身拾起自己的剑,
高举剑鞘,便要兜头把李继徽打晕。
他一回过身来,又惊呆在当地,只见李继徽在这极短时间内已止了震颤,
虚弱地躺着透气,一丝淡淡鲜血从口角挂下,垂落冰冷的砖面。那只方才指著
他的手,这时兀自挺在半空。
他见义父并未昏厥,眼神亦不涣散,颤声问:“义父……你好些……好些
了?”扑上前去,蹲在李继徽身边,握著那只手。
李继徽微弱地呸了一声,摔开了手。康浩陵觉到这一摔虽绵软已极,那诡
怖的颤抖却显然已消失,忙抓住他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脸。
李继徽直勾勾瞧着康浩陵,像是慢慢攒回了些微气力,忽道:“你,你下
我的毒?你很好……”
康浩陵脑中一阵晕眩,第一个念头是:“难怪得义父不让我带他去找太医
。”两腿有如武功骤失,酸软无力,跪了下去,整个人成了一个失去神智的废
人,喃喃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怎会?义父,我怎会下毒?我……我怎会
下毒?”这几句说了不下七八遍,自己也不知自己仍在说话,陡然间心头一紧
,狂叫:“不是我!义父你看看我,真的不是我!”
李继徽垂下眼皮,养了片刻神,迷糊间似觉肢体有了些力,便再度向旁挣
扎爬开,一面爬,一面忍不住发出痛呻。到后来呻吟愈来愈响,面目痛得扭曲
,竟尔叫出“疼,疼啊”之声。
康浩陵这刻已魂飞魄散,没有了武力,亦失去思考之能,仅剩一个“我要
看顾义父”的念头支持着他,令他的眼耳感官尚能灵敏地追随李继徽的一举一
动。他听见义父呼痛,只感毛骨悚然,知道义父一生纵横沙场,虽重伤遭围,
亦气定神闲,几曾似个软弱的村叟,这样大呼小叫?
那一定是极巨大到难以想像的疼痛--他看见李继徽双手在胸腹间各处
抚按,不知如何,忽生一念:“毒质已从肢体肌肉移至脏腑之中。”
他对武林中的毒药所知极少,但他实是惊吓得狠了,脑中本已浑浑噩噩如
同白痴,须臾间,各种关于毒物的江湖传说却又涌上心来,像是有人将那些传
说灌入他心中,还有,在“翻疑庄”听方乘庚大夫讲述天留门试验毒药的情景
……
唯有天留门的毒药能似一只活物,在人体内流窜;唯有天留门的毒药,能
有条不紊、分别攻击皮肤肌肉筋骨,乃至脏腑脑髓。他不知道李继徽所中何毒
,却明白这也是一种极高明的毒质,眼下已从肌肉转移,因此义父不发抖了,
毒质却转入了真正致命之处。
他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量,猛然跃起,一手仍持着未出鞘的剑,道:“儿
子得罪!”这一次他无论如何要击昏李继徽,带到太医署。
李继徽忽然说道:“我知不是你下毒。”蜷卧在地,呻吟声渐渐平息,似
乎用最后一丝气力忍住了示弱的呼喊。
康浩陵连滚带爬去到义父身边,喜道:“那就好,义父你清醒了,我也用
不著敲晕你了。”从大惊立转大喜,直如疯癫。这时父子俩人同时静下来,他
立刻想到:“先为义父点止痛穴位。”便问:“义父哪里疼痛?我给你止痛。”
李继徽摇了摇头,问道:“那常居疑,他……他的富强秘术,便是……冶
炼之法么?”
不管李继徽问什么,皆不如这一句令康浩陵错愕莫名。殿中刚刚经历一场
凄厉惨变,他正受着毒药残酷的折磨,竟致一度以为毒酒是康浩陵所献;岂料
他神智略复,即刻就问起常居疑的奇术?
康浩陵瞠目结舌,李继徽又问了一遍,他方才回神,忙道:“不是的,儿
子亲耳听过常老先生说,他要为天下人谋福。他骂了……骂了咱们西旌上代的
江就还老前辈,也骂了韩浊宜老贼,说他二人只知用冶铁和炼药之法,去换功
名富贵。他意思似乎是说,他另有一套本事,那才是他最得意的,而且不屑为
霸主所用,是要让天下万民共享的。”
李继徽面露疑问之色,却无力开口。
康浩陵皱眉道:“他说得很深奥,儿子听不明白,好像是说事物的道理和
器械是相辅相成,我听着……猜测他还有一套心法,但不肯在我面前吐露。”
李继徽白眼上翻,深呼吸了几口。说也奇怪,方才毒物侵袭筋肉时,他呼
吸困难,这时毒质不知藏匿他体内何处,他却恢复了呼吸。只听他缓缓吐字,
每说一句,便需停顿良久,忍痛调息:“你听着,兔死狗烹,这是你幼年我要
你读过的典故。你去叫李存勗杀韩浊宜,说韩浊宜没用处了。常居疑那套为民
谋福的心法,能让你跟李存勗谈判。”
康浩陵又是目瞪口呆,犹如堕入幻梦,心想:“义父神智又糊涂了。什么
我跟李存勗谈判?李存勗刚刚自称天子,我是草莽武人,义父叫我去行刺他都
行,怎么叫我去让他杀韩老贼?”
李继徽知他不懂,却再无多余的时光可教导,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清明判
断,却见不到义子领悟实行的那一日了。他强忍脏腑中翻涌的痛楚,续道:“
你的武技高,我很放心,如若大岐臣服之势不可挽,你要保护王上……让他荣
耀安康,到千秋之后。”
康浩陵虽听不懂上一段话,却清清楚楚懂得这一段是吩咐遗言,心里顿时
崩塌了,恍恍惚惚,仿佛从悬崖不断下坠。他浑身虚软,将脸埋在义父手掌。
李继徽轻轻叹息:“就是这些,你好好揣摩,想想小时候义父要你读的书
。你读得很少,但你还是个聪明娃,就是太质朴、太倔,不喜欢心计,学不到
我,却能够……称雄武林。”说到此处,鼻中淌出鲜血,衣襟迅速染了一片。
康浩陵抬起脸,不敢多瞧那片血,却又想凝望义父久一些,呜咽著问:“
义父,你现下明白我不是叛徒了?我没有背叛师门,也没有背叛大岐。”
李继徽不答,道:“来日……你上终南山打猎,浩儿啊,义父……没法带
你去了。”目光慢慢垂下,口鼻鲜血如溪流不止,似乎全身的血就将流光。一
声长叹后,身躯静止,再无声息。
康浩陵听见“终南山”和那声“浩儿”,心如刀割,泪水迸流,不断滴在
李继徽死寂的身上。那一声叫唤激起的思忆,是儿时偷偷跟着猎队的那天,是
义父扬鞭东指的雄姿……
是云山千叠之外,想像中依稀的终南山……
--后世记载,李继徽死于义子毒杀,前因后果不详。或许是此夜殿外的
亲兵醒来,忆起昏晕前见到的康浩陵,加上殿中确有一坛毒酒,因而如此供称
。至于其生卒年,以及行凶的义子来历,因他生平太多秘密事蹟,后世史家难
以追溯武林与西旌的故实,致误信讹传,亦非绝无可能。
过了良久良久,康浩陵仍跪在殿中,无声地嚎啕,和义父的尸身一样死寂
,汹涌的眼泪像是永远流不完,只觉真元尽已枯竭,所以用尽全力也哭不出声
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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