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鸩酒 3 深宫战约
那人一怔,突然脸现怨毒之色,咬牙切齿地道:“敝上是随着韩老先生
的心意办事,那没错。但我知道,李继徽阴险无情,对待下属偏心得很。在
下是有这点私心,如今逮著这机会,还不做了他?见笑了。”拱了拱手:“
殷郎,我把心里话都说了,咱们也算过路朋友了罢?”
却不知,殷迟那两句是刻意套话,那人心怀怨愤,一时不察,登时流露
真情,语气和先前大不相同,想来这几句才是那人平素的作风。殷迟顿时心
中雪亮:“原来是赤派的人。”
他自小听无宁门人述说李继徽事蹟,知道李继徽善于带兵,虽御下极严
,但从不曾听过军中对他有何怨言,反而将士均感佩他领导有方,带着大伙
儿打胜仗。然而西旌团伙性质特殊,李继徽统领西旌的手段,便殊不光明,
若说有部属会对李继徽这般怨恨,必是西旌一脉,而且毫不出奇。
殷迟一旦明白那人是赤派中人,心念立转:“原来他上司是李茂贞的儿
子李曮,康大哥说过的。赤派的人我杀得多了,不差这一个。但此人无端死
在这里,李曮仍会另行派人杀李继徽,我怎样着落在此人身上,阻止李曮?
得把李继徽性命留下,好让我断他一臂。我的事一了,岐国内斗,李继徽死
于谁手,便再不跟我相干!”
那人正是邱述华,当前的赤派大头目。他才干虽平庸,到底也做了多年
的支署小头目,临事镇静。李曮知道殷迟行刺非同小可,便教了他一番说词
,命他在武德殿外拦截。他在岐王金殿中遭了李继徽轻蔑,记恨于心,自从
得知韩浊宜授意李曮暗杀李继徽,无日不在兴奋期待,竟被殷迟套出了真心
话。
邱述华见殷迟神情难测,近前一步,想看清他的表情。也多亏他一向地
位低下,竟不知殷迟的凶煞之名绝非夸大,这小小的一步,是多少江湖豪杰
所不敢迈出去的?
殷迟沉吟片刻,问道:“你说的毒酒,要怎样送进武德殿去?”
邱述华道:“这有何难?李继徽夜夜要酒喝,有时要冷酒,有时要温酒
,都是亲兵侍候。我们今夜把他从天雄军带来的亲兵逮住,早已换了一个王
府的禁卫兵,他也没有起疑。此刻,他已喝了两瓶无毒酒,都是那个禁卫送
上去的。这第三瓶,便是最后一瓶,依旧让那禁卫从武德殿酒窖--”
“窖”字方出,邱述华眼前一花,身边一道劲风如刀,殷迟已掠出宫灯
的光影,纵身跃入了黑暗。
邱述华大惊,转身来追。莫说他脚步缓慢,便是武林好手,当世又有谁
能追上殷迟?但见武德殿前广场如一片深黑色的大海,全然不见人影、不闻
声音,殷迟竟在这全无遮蔽的广场上消失。
殷迟跃到武德殿外,飞身四下搜寻,旋即寻到酒窖入口,依稀见到窖口
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提着灯笼,正把什么交到另一人手上。他在廊柱旁一
躲,陡然一震,失声大叫:“康大哥!”
一叫出声,心下亦立刻明白:“原来我在池边见到的人影是他。他以疑
犯之身,夤夜入王府,定是来见李继徽。”
他若呼叫“康浩陵”,酒窖口的康浩陵定会惊觉警惕,立即出手制敌,
但他震惊之下,脱口叫出的是昔日称呼,令康浩陵同样心头大震,一时便未
拔剑,而是立刻转身寻找呼声来源。在这世上会这样叫他的,一向只有二人
,一个是不知藏身何方的司倚真,另一个是从前天真赤诚的殷迟兄弟,只不
过后者早已绝交!这声音明明便是殷迟,他怎会现身大岐王府?
殷迟从廊柱后跃出,一言不发,二尺剑倏闪,已割断提灯笼那人的喉管
。那人鲜血喷涌,手上与康浩陵一手之间仍扶著一把酒壶。殷迟一拳扫落酒
壶,壶未落地,已被他快剑劈碎。他踢走尸身,向后跳开。
这几下杀人、毁壶、踢尸、脱身,捷如电闪,又是出其不意,康浩陵拔
剑虽快,一切已然发生,只有挺剑喝道:“你干什么?有我在此,你休想接
近殿门一步。”
殷迟迅速还剑入鞘,疾声道:“康……康少侠,我无恶意。我方才遇到
一个赤派的奸细,他奉了李曮之令,要用毒酒杀你义父。”
他反应极快,口才灵便,迅速说中了康浩陵最关切与最相信的关键。康
浩陵大吃一惊,略一犹疑,垂剑指地,目光盯着他肢体,以防他暴起偷袭,
道:“你说清楚些!要是我见到你有半分害我义父之意,便是拼个同归于尽
,也要拦下你。”
殷迟便把方才之事说了,最后问:“你入府来做什么?”
康浩陵听他自述并非来刺杀李继徽,反而要阻截李曮的刺杀,将信将疑
,答道:“我便是来对付李曮的,他害死了赤派的上官骏师傅,那是咱们武
林同道!”
殷迟微愣,想起当日祁山受困,上官骏发觉受到韩浊宜欺诈,成为帮凶
,倒戈力护自己逃出重围,却又公私分明,将自己擒住,未料终于殒命在奸
人计谋之中,不禁喟然,道:“上官骏倒是条好汉子。”随即问:“你这是
去见你义父?”
康浩陵道:“不错。我在城外,本想让金吾卫带我入府,他们却囉嗦不
休,原来他们要防的便是你。”他始终紧握剑柄,殷迟行动虽速,但只要稍
有入殿行刺之意,绝躲不过他剑劲的凌空追击。
殷迟一窒,正色道:“我是来跟他重行论断先父的旧账。我发誓,决不
伤害他性命。”顿了顿,说道:“我原先是想杀他,但我决计不杀,今夜不
会,日后亦不会。一来是为了先父曾经真心认他为阿兄,二来是为了对得住
你我之义。”
康浩陵深知殷迟为人,殷迟或许残暴嗜杀,却绝非狡诈之徒,尤其是跟
自己往来时,向来磊落,无宁门雪地的绝交一战,便可见其为人。当下点头
道:“好,我相信。我既在此,你改日再来罢,今晚有我在,决不让你打扰
义父。他日,你就算还想跟我义父算什么账,也得过了我这一关。”
殷迟见他如斯坦率,冲动涌上,心道:“我若隐瞒我的本意,便枉费我
跟他一场交情。”咬牙道:“我不杀你义父,却立志断他一臂,以偿他对我
阿爹的负义之举,酬我阿娘受累十八年的辛酸。骨肉至亲的创痛,恕我无法
割舍。”
康浩陵一惊,正要答话,却听殷迟说道:“我知你必定舍命阻拦,那也
罢,我了断大仇后,倘若残命仍在,再去秦州找你义父。到时你我若必须决
斗,我死前能有那样一战,也是快意之至。三个月内,你对你义父的安危大
可放心。”
刹那之间,康浩陵想起殷迟中毒难解,想起殷迟与江庄主的大仇,想起
人世诸多茫茫苦楚,有些失神,随即点了点头,心想:“难道我真要跟他决
斗?”
这场面若被江璟或司倚真所见,定能教他一个权宜之计,让他保护李继
徽,又免于和殷迟正面接战。而他心境激荡,怎能另想善策?
北地秋意早至,白日虽仍炎热,但在这深夜,空荡荡的宫殿之间,终于
也吹来一缕秋风。远处树声飒飒,听在二人耳里,平添萧瑟。
殷迟道:“好!我走之前,去窖里取过一壶酒给你。我熟悉天留门药物
气息,能辨别酒窖里有无毒酒。”
康浩陵不由得感动,回剑拱手,竟脱口而出:“有劳了,兄弟!”话一
出口,自己也是一愣。
殷迟更是一呆,心头热血奔流,暗忖:“过了今夜,我死之前,不知还
有无相见之日?他心底依旧当我是朋友,我命终之前,毕竟有一个朋友。”
生怕康浩陵瞧出自己眼眶微湿,转身便进了酒窖。
他凭著窖口悬挂的两盏灯笼,仗剑深入窖中。角落里一个奴仆装扮的老
人本在打瞌睡,急忙起身行礼:“小人赵七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