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鸩酒 2 绝崖焚谱
一旬之前,在凤翔东南的太白山,高崖边缘,寅末一刻的天黑地暗里,
一道火焰熊熊冲天。
从殷迟首次在天留门强劫剑谱,到亡命后数次出入山腹城,在冯宿雪掩
护下盗走更多,他曾栖身的各处荒山,已积攒了许多剑谱,是历代天留门人
无一得能尽数练成的。当日惨死的剑室守卫姜垣早已有言:画水剑术数百年
增补,开枝散叶、机变无穷,再也毋须练全,已足称雄天下。
画水剑术渊源甚早,因此抢来的这些剑谱也多写在竹简和布帛上,纸张
反而是少数。此时,殷迟便将这所有竹简、布帛、纸张,尽投烈焰之中。天
留门上代留下的大批传奇武学,自此而绝!
那双极秀丽又极狠戾的眼睛瞧着火焰,一点也未见惋惜之色。只不过他
原以为,毁去这批邪派的武学,自己会十分兴奋,怎知却是平静无波。“我
这一生,便像是我离家入关时,阿娘交给我的仇人名谱,每勾消一笔,便距
离无用的时刻又近了一步。待到血仇都了结,我也就无谓留在这世上。”
他知道自己剑术如今已无敌手,但当他真切地登临武技绝顶,绝顶已不
容他驻足太久。是以,他全无意气风发之感。
“杀江璟之前,我只剩了两件事要做。第一,杀韩浊宜,以报祁山暗算
受困之辱。第二,寻李继徽作个了断。他将我囚禁在‘明斧’大狱时,已把
昔年恩怨说得很明白:此人确曾真心和阿爹做过兄弟,却又把阿爹当作棋子
。若非他阴鸷凉薄,令阿爹心寒,阿爹便不会叛离西旌,而他竟还对阿爹发
出格杀令。”
火焰燻面,殷迟向西北昂起头,心道:“李继徽,明斧之侮,我断你一
臂,便此了结,对得住我父亲和你的交情,也对得住康大哥!”
自是十日之内,画水剑踏浪轻功在关洛河北道上,踩遍十八个最出名门
派帮会的地头,光明正大地登门叫阵。南霄门武学最富盛名,却不知为何,
反倒免于此劫。那七十二名被削去了右耳的黑白两道豪杰,都清清楚楚见到
了凶徒的面相,听见他冰冷的语调:
“出去传话,是我画水剑客下的手,我要韩浊宜、李继徽等著。哪怕他
二人权势薰天,尽管加紧防卫,我必去到他们面前。”
这二人加强戒备,只是助他成名。余生不过三月之命,既要了结旧仇,
就要了结得天下皆知!
今夜亥初三刻,他已在岐王府中,在星光照不到的宫楼阴影里,盯着数
丈之外的更值卫兵走过。
往年他曾潜入王府,日夜盯梢,找到隐藏的赤派中枢所在、撂下战帖,
又曾击毙上官骏训练的一批少年武士,最终在承庆亭伤残上官骏,在武德殿
刺死王渡,对王府的地形可谓甚熟,唯独不清楚李继徽此夜宿于何处。他在
武林中兴风作浪,忽然从关洛折返,正是听见李继徽东归、将五百兵士扎在
城外、自己只带少数亲兵进城的消息。他只知李继徽确在府中,只得仍用旧
法,沿路暗袭卫士与阉宦,勒迫他们答话带路,每问完一批人,便无声将之
割喉。
黑夜中,一滩又一滩卫士与宫人的血迹,渐渐增多,向武德殿接近。
经过一座小湖时,四下里恰好一无灯光,他凭著早前卫士经过照明时的
一瞥,认准路向,身子向湖中直冲,无声无息地窜上湖面露出的石块,接着
运起画水剑“履涧”绝技,从相距甚远的一排石块上轻点掠过。
刚刚到对岸,眼角余光陡然捕捉到什么,迅即藏身转头,只见一条人影
从东南角上奔过,没入远处阴影。
殷迟微微一惊:“岐王府中有其他好手潜入,今夜必多事,须得赶紧去
到武德殿。”此时方至亥末,他抬起头来,与武德殿之间已只隔了一道走廊
、一座凉亭,以及殿外四十丈长阔的空地。以他幽魅的身手,这距离等如已
把二尺剑指在李继徽胸前。
他穿过凉亭,如夜风拂过,靴底几乎不曾触及亭中地面。正将从长廊另
一头奔出时,忽觉不对,倏地煞步,知道前方有异。廊中纱灯一盏连着一盏
,毫无藏匿之处,他面露冷笑,左手提着出鞘二尺剑,慢步向前。
长廊尽头的洞门之后果然有一人侧出半身,举手低喝:“殷郎且慢。”
殷迟本要一剑将对方刺死,于蓄势待发之际,突然听见自己姓氏,不由
得一惊,凝剑不发。
那人从暗影里走了出来,悄声道:“殷郎要行刺靖难、天雄两军的李继
徽节帅,是也不是?在下是来陈说,此事不劳阁下动手,今夕另外有人要毒
杀他。李继徽近日心中烦恼,每晚都呼酒大醉,这当儿毒酒已备好。”
殷迟大出意外,一阵迷惘,敌意却未减,直盯着那人。见那是个宽袍大
袖的中年汉子,体态略显卑屈,绝非武林高手,甚至多半是身无武艺。他阴
森森地道:“这里是王府,随时有太医待命,毒酒济得什么事?我没兴趣知
道你们杀他做什么,但你既知我是谁,怎不知我一剑抵得十壶毒酒?”
那人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回答,仿佛怕殷迟听不清楚:“用的是天留
门的毒药,任他岐王府多少太医也难救。李继徽这是见不到明朝的太阳了。”
殷迟一听“天留门”,心头一跳,更是如堕梦境,茫然不解,问:“你
是何人,特意在此等我,告诉我这事,有何用意?”
那人不答自己身份,只道:“我是无名之辈,奉上司之令,与殷郎谈一
件买卖。你行刺手段虽高,更曾手刃赤派上任大头目王渡,重伤上官骏,但
王渡可不是李继徽之比。你杀了岐王义子、两军大元帅,纵使最后出了凤翔
,亦不免一场恶战。殷郎是大有为之身,名声早已震动天下,何必在这小小
凤翔城中,跟杀不完的卫士、官差、亲兵之类庸手纠缠,多耗时光?”
殷迟听他吐属文雅,实猜不透他是何来历,心想:“谁说我要杀李继徽
了?我传言江湖,只说要杀韩浊宜,那十八个门派帮会的汉子却传成了我连
李继徽也要杀。此人行径诡秘万分,我且听听他要跟我谈何买卖。”略略偏
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那人双手笼在袖中,道:“殷郎传言四方,要跟两个人了结旧账。我们
给了殷郎这个方便,盼殷郎放过那另一位,也就是韩浊宜先生。李继徽阻碍
了韩先生的大计,便是阻碍了敝上的大计,我们可代你杀之。”
这番话犹如在满天浓雾之中泛出一缕微光,殷迟心下已有些明白:“此
人和他的上司,是在大岐为韩浊宜做内奸的,却不知是谁,也与我无关。此
人虽身穿平民服色,说不定和大岐贵官有密切关系,倒是不该随便杀却,以
免后患。”他昔日一时失言,令韩浊宜得知康浩陵是个潜在威胁,重重连累
康浩陵,深自内疚,便谨慎了许多。沉声道:“让开罢。我不杀你,也不搅
你们的浑水。”
那人道:“这不是浑水,是有益于天下万民的大计。现今大唐天子登基
,收拾大梁、蜀国以及南方楚国等等势力,只不过是收拾一批跳梁小丑,指
日可定天下。偏偏李继徽坚持要劝得岐王诈降反扑,如此一来,生民战乱之
苦无休无止。”
殷迟冷然道:“与我何干?”
那人道:“殷郎有所不知。韩先生辅佐大唐皇帝,以精兵利器平定天下
,却是为百姓造福。两人一善一恶,这还不明显吗?李继徽的确是该死的,
由我们为殷郎办了这件事,保全韩先生的性命,不是一件绝大的善行么?”
他言中的大唐天子,自然是李存勗。此人言语条理分明,愈说愈是辞令动人
,若非他本为文士,便是他上司乃一位文才不俗之人,将这番言语教会了他
,特意来向殷迟游说。
殷迟忍不住面露讥诮,笑道:“殷某是闻名武林的杀人凶煞,阁下跟我
说什么造福万民,什么善行,是不是太抬举我了?”不等那人回答,心念一
动,又道:“原来贵上也是一位心怀百姓的大善人,阁下亦悲悯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