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绝曲 9 佳酌未竟
司倚真蹙眉思索,片刻后抬起头。江璟见她面有忧色,问道:“有什么不
妥?”
司倚真吸一口气,道:“师父,我在天留门与韩浊宜正面交锋,从他的言
行之中,获知了一个关于岐国的大秘密。康大哥本来是不知此事的,我失陷天
留门以来,跟他始终不通音问,就算见到面,我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他
,我只怕他冲动遇险。但我料想,唉,康大哥现下已知道了那个秘密,于是心
急要告诉上官骏。”当下述说了李曮与韩浊宜勾结的内情。
江璟嘿的一声,别开了头,望着院中细雨,心想:“西旌这是彻底完了。
青派在蜀国的权力被北霆门蚕食;赤派起用岐王的亲儿子、彰义军节度使为大
头目,那大头目却叛国通敌。岐王和李大哥的路即将走到尽头了,但盼浩陵这
孩子能仗剑保他们周全,但盼……黑杉令早现人间……”
他转回头,道:“妳便好好待在成都,由镇上的家丁传消息。他见完上官
骏,定会回去北霆门附近寻妳。”
司倚真本意是返回小镇等候,早一日见到康浩陵好一日。但师父这样吩咐
了,她也不好意思另有异议,摸摸鬓发,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江璟道:“妳毋
须担忧。倘若他见完上官骏,却不急着回去寻妳,我便反悔。”
司倚真一愣,随即会意,师父说的是悔婚。她登时满面飞红,喃喃道:“
我才不希罕,说不定他真的不来寻我呢?他若不寻我,师父即管悔了这……这
事便是。”言下满是小儿女的患得患失之情。
江璟瞪了她一眼,突然心中一凛:“不好,浩陵和黎绍之一番好意,莽撞
行事,怎逃得过李曮的眼线?上官骏若然信了李曮的叛迹,更可能举措失当,
只怕见不到李大哥,性命实已在旦夕之间。”他口头称李继徽为“李节帅”,
心中想起李继徽时,毕竟仍认他为大哥。当即说道:“不,我去把康浩陵找出
来。”
司倚真又是一愣。她知道师父主意最多,康浩陵又不知所踪,她满心只想
师父代她寻觅康浩陵,羞于开言,怎料师父竟会自己提议此事,好让她与情郎
早日相聚。她面上又是一红,道:“是,师父说如何便如何好了。”
江璟道:“我不是为了让妳早些见到他……”司倚真顿足,大叫一声:“
师父!”
江璟摆摆手,续道:“他今次祸闯得不小,我怕他反而累得上官骏遭害。”
司倚真“咦”了声,心中已有些明白,只听师父说道:“上官骏为人我不
详知,但此人以往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据说是个血性汉子。浩陵又是个直脾气
。这两人碰面,一商讨到李曮背叛的大事,极可能思虑不周。咱们须得赶在韩
浊宜和李曮动手之前,确保上官骏性命安全。”
司倚真问:“师父有什么好法子?”
江璟思忖:“当年我出走之后,西旌赤派的暗语想必已换了一套,我从前
立下的复杂暗语规制,浩陵多半没有学过。却怎生用隐密的方式召唤他相见?
”便问司倚真:“浩陵可曾向妳提过现今赤派的联络暗号?”
司倚真微笑道:“那头臭驴子忠于大岐,在赤派见习了不过几日,已对里
头的规矩瞒得死紧,我怎知道……”猛地一拍手,叫道:“啊哟,有的,他被
李曮捉入彰义军大营那次,份外悲愤,事后向我说起,无意间漏过口风!”
当日李继徽以赤派暗语撒下通缉文书,出动岐国境内赤派人力缉捕康浩陵
。康浩陵遭赤派小头目邱述华诱入陷阱,被李曮拘审,亏得司倚真、黎绍之合
力,将他救出李曮行营,此事是康浩陵心中极大的耻辱。上年腊月,他俩与殷
迟从凤翔向西而行,独处时刻,康浩陵曾细说此事,激动之中,不慎透露了赤
派切音暗语的新法。
江璟听罢,不禁心想:“赤派暗语怎落得如此粗糙?凡读过几日书的,无
不知晓‘切音’,纵使王渡抖乱了切音次序,有心之人要破解依然不难。”实
则此法在后世虽不足为奇,谓其“粗糙”,未免太过。他智力过人,所创暗语
繁复无伦,自然瞧不上后继大头目王渡所创的法子了。
是夜,雨过云散,庭中草木清芬,久别重逢的师徒俩便在簷下对酌。司倚
真知道师父好酒,兼且酒量极佳,命店伙张罗了川中醇酒,笑吟吟地为师父一
杯又一杯地满斟。
江璟忽想:“十八年前我入蜀访查黑杉令下落,只身孤剑,怎料到出蜀时
已多抱了一个小婴儿?又怎能预知十八年后,同样在蜀中,有这师徒共饮的一
刻辰光。”与殷迟的决战愈来愈近,亦即死期一日近似一日,他却觉万分地不
真实。触动心事,默然不语。
司倚真不住逗师父说话,却见师父神色郁郁,正想变个花样引他开心,江
璟忽问:“前些日子,殷迟约风渺月决战,是怎么回事?”
司倚真心中一跳,殷迟这番狂妄举动全是为了她,可千万不能让师父知道
,便故作诧异,含糊地答:“那魔……那人跟北霆门的恩怨,师父怎问起我来
?”
她虽巧诈,但江璟知她如父,瞧了她表情一眼,心中已是雪亮,暗叹:“
良缘难成,冤孽却生。”冷然道:“我不是问妳他们的恩怨,我就只问那场决
战。殷迟为的是什么?”
司倚真犹不知师父当日亲临现场,早已洞察,仍道:“他为什么,我真不
知道。那人生来已有戾气,如今中毒已深,心性错乱,不可以常理测度。”这
话倒也并未偏颇。殷迟若非性子激烈,又受了断霞池毒所累,也不至于以一人
之力,找上北霆门硬干。她觉到师父神情特异,便试探地反问:“我这几个月
远避江湖,师父怎地一直向我追问?”
江璟注视徒儿,说道:“决斗的结果,妳当已听闻。我问妳,决战当日,
妳不曾去观看罢?”
司倚真道:“师父你又不是不知,我在成都避祸,等待康大哥的消息,胆
子再大,也不敢走近北霆门。”
江璟冷哼一声,“我却在场。”
司倚真大吃一惊。江璟不让她有机会言语弄巧,把殷迟如何受风渺月之激
而失常、如何接连迎战两大高手、自己如何救援、殷迟如何获得片刻余裕而向
风渺月提出要北霆门应允的条件,一一说了,末了说道:“如此说来,他只为
了确知妳平安周全,闹得武林轰传,更险些赔上性命。这些情由,妳是晓得的
罢?妳方才欺骗于我,还不认错?”
司倚真不敢再撒谎否认,心下不平,辩道:“师父!我是错了,可我没别
的法子。他骗了侍桐姐姐对他倾心,转头却来向我……向我……表达倾慕,三
心二意,轻薄无行。我跟定了康大哥,被他缠上了,难道不应视而不见、以昭
心志?”
江璟道:“妳谎言欺师,那便不对。咱师徒如何对待无宁门后人,我自有
打算。”
司倚真怒道:“他是谁的后人,那是他家里的事。我只知道他令侍桐姐姐
伤透了心,哼,我永远记恨。功过相抵,他的好意,真儿也不想领受。”
江璟道:“话虽如此,他对妳的痴心赤忱,还有咱两家上代的道义,总不
是虚假。妳若再与他相见,无论如何不可让他有所损伤。”
司倚真更怒,撇嘴道:“那煞星不去伤人,便谢天谢地了,轮不到我去保
护他,我也不愿助他害人。”
江璟指著徒儿,森然道:“不,我不是要妳保护他,我是命妳不可伤他。
来日……来日无论发生何种事态,也不准伤他。”
司倚真又是诧异,又是忿忿,不明白师父此言从何说起,道:“我武技不
及他,自然不会去挑衅生事。但若他欺到我和侍桐姐姐头上,难道师父也要我
们退让,束手待毙么?”心里委屈莫名,暗道:“你对殷叔叔的情份固然深厚
,徒儿难道比不上朋友?”
江璟难以措辞,霍地站起。司倚真见师父推席而起,声势不善,心下暗惊
,也起身避在一旁。
江璟仰喉饮尽杯中酒,再斟一杯,默不作声地又一口饮尽。连尽三杯后,
胸口一热,心头思量了大半年的言语冲口而出:“司倚真听着,为师有命:今
年秋天,就算他杀了我,亦不许妳报仇。听见没有?”
这几句听在司倚真耳里,当真如半空劈下个轰雷。她身子一晃,念头急转
,捕捉到了其中关键,望着师父的背影,颤声问:“什么今年秋天?师父可是
与他约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