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忆战 11 逆雪逃生
在无宁门外的漆黑里等候了一炷香时分，康浩陵束紧袍带，提着出鞘瘦剑，
从低矮的栅栏翻进了无宁门庄园。
风灯摇曳下，院子一片阒静，一间一间屋子俱已熄灯，唯有主屋灯火通明。
一侧身，只见通往马厩的小径地面，蹊跷地摆了一盏灯和一只酒坛。
殷迟果然将无宁门人全引入了主屋。不知殷迟在那屋中有何言语跟无宁门人
商量，不知能拖延多久？侍桐是否在屋中受审？康浩陵忖度：“我牵着马，在主
屋外张一眼，看侍桐在不在里头。要是侍桐落入包围，我冲进去救人，仍可一起
上马逃走。要是不在，只有一间间屋子搜过去，非将她带离此间不可。”
悄步掩到灯旁，提起灯来一照，从关内跟了自己风雪长途的马儿，便系在最
近马厩入口之处。他低声招呼，轻步走近。
绕过殷迟执意为他准备的酒坛时，他略无回顾，就像是那儿不曾有任何障碍
物一般──他不是不重情，他自知正是太重情了，以致过往懵然不明真相，已累
到赤派多人惨死、义父虎驾被犯。他只怕自己稍一低眼，便会收下殷迟这坛青稞
酒！
他左手解绳、安抚马儿，示意牠冷静、低声跟自己走；右手剑柄紧握，目光
四下里搜寻异状。陡然间，他目光停在马厩外、十步之遥的一间泥屋。那泥屋窗
口的布幔不似其他小屋般漆黑，而透出淡淡烛光。“日间拜庄时，似乎钱九命夫
妇在那间屋徘徊过，他们的屋怎么点着蜡烛？从那间屋望得见此处动静，难道阿
迟设下圈套害我？”
言念及此，身子微蹲，只怕围篱上的风灯将自己身影投映于对方布幔之上。
冷不防那屋中传出一个女人声音：“啊哟，姑娘，别下地，别出去！”灯火通明
的主屋寂无声息，烛光晦暗的那间小泥屋却有如此响亮的叫嚷，全神贯注的康浩
陵不禁微微一惊。
那声音随即压低，代之以私语，似在叮嘱什么，又像是埋怨什么。但康浩陵
提防待敌的听觉，已因那声叫而变得敏锐，立即辨出：“是钱九命的老婆子……
她不让谁下地？不让谁出来？定是侍桐！”
当下也不计及泥屋内是否有陷阱，身子一长，便纵了过去。他认定侍桐遭九
命娘软禁，急于救出侍桐，在门外便喝：“给我放人！”踢开屋门，左手将一块
地下拾的石子呼一声甩了进去，屋中传出砰一声大响，继之以两声惊叫。
他侧身举剑，元劲流布于剑尖，一次蓄定刺削砍劈四种刀剑互转的势子，防
备钱九命伏在屋中抛出长索等奇门兵器。却见屋内唯有两名女流，一个虚疲地坐
在床沿，另一个站在床前，扶著坐着之人的肩头。那石子毫无准头，却附有回空
诀之力，硬是将土炕打塌了一块。二女俱呆呆地望着落在地下的石子，惊魂未定
，果真是九命娘与侍桐。
倘若屋中真有陷阱，他那一声鲁莽大喝，便会令敌人提前有备、挟持侍桐以
作要胁。天幸屋中只有九命娘，眼下无宁门中唯一关怀侍桐的，除了霍龄便是她
了。而霍龄关怀侍桐，始终是为了殷衡父子，九命娘却是真心回护着这单纯的女
孩。
侍桐乍见朋友，哭着叫了出来：“康公子……少侠！”
九命娘却挺身上前，护住了侍桐，叫道：“你干什么？”她自然晓得康浩陵
与侍桐同行而来，可是殷迟何尝不是？殷迟身为侍桐枕边之人，却对侍桐无半分
怜惜，更有听命应双缇、利用侍桐为复仇诱饵之意。九命娘隐约已知，康浩陵与
无宁门的仇人有莫大关系，又见他进屋时如凶神恶煞，便决不许康浩陵接近侍桐。
康浩陵不愿对身无武艺的妇人动手，喝道：“让开。”九命娘哪里听话，揽
著侍桐之肩，瞪眼道：“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你们今晚闹得没有完了？”突然
间抬起头，深吸一口气。
康浩陵知道她要呼叫钱九命等人，事在紧急，已不得遵守武林规矩，箭步冲
前，将九命娘拽了开去。他使劲甚小，九命娘惯做粗活、身子壮健，倒并未摔跌
，只踉跄退了几步。但就趁此短短一霎，康浩陵已拉起侍桐，将她抱上自己肩头
，夺路出屋。
九命娘那声呼叫终于出口：“来人，来人！”在她心中，包括她男人在内的
无宁门人固然可能加害侍桐，但眼前这个大仇人派来的人，更需警戒。两害相权
，当然是呼叫亲人为先。
康浩陵扛着侍桐，觉到她身子瑟瑟发抖、绵软委顿，似随时可晕厥；方才进
屋时更见她面色惨白、衣衫脏污，口角还留有少许血迹，显是受了虐待。若是带
着她冲入酷寒风中，骑马颠簸，不知要落下什么病根，甚至失温致命。当下摸索
著找到一辆车，斩断系绳，再摸索著将车套好了马。
主屋那方一片灯光泛出，屋门已开，有人已呼喝着奔出：“姓康的偷马！”
是赵轲的声音！
康浩陵将侍桐放在车上，那车却极其简陋，别说板壁，车上就连遮蔽的干草
也无，乃是一辆载货车。无宁门人已前来阻截，其势本已不能再闯入九命娘屋中
抢毯子，康浩陵一咬牙：“拼了这身功夫，总不会连一块给侍桐御寒的毛毯也抢
不到。”挥剑开路，奔入泥屋内。九命娘再硬气，也不敢靠近雪亮的剑锋，眼睁
睁看着他挟起一叠羊毛毯而去。
一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叫道：“老赵退下，我来阻人。”康浩陵将毛毯堆在侍
桐身周，在她后枕垫了一块，又在她身上盖了两块，右侧风声大作，猛地一柄兵
刃劈下！
康浩陵瘦剑感应那兵刃劲力，当一声格开，一剑紧接着刺出，对准敌人大臂
方位，他当然没有辨认对方身体部位的能耐，元劲却能追踪那兵刃劲力最近之来
源。一格一刺，衔接无隙，剑尖微微一顿，已刺入人身肌肉。敌人怒叱一声，兵
刃劲力突然退开。一旁有人喝问：“怎么了？”
康浩陵扬腿将殷迟那坛酒踢起。他并无习练腿功，应急乱踢，穿布履的脚撞
在坛面上，好不疼痛，却靠了元劲运使，令酒坛呼呼冲向藏身黑暗的一众敌人。
紧接着响亮的“哐当”一声，酒液淋漓飞射，好几滴溅上了康浩陵脸面，无宁门
有人持沉重兵器击碎了酒坛。
康浩陵捕捉此一空隙，翻身上马，这才领悟：“我格开的那第一柄兵刃是刀
剑之属。”若是铁鞭一类兵刃，“元劲”有所感应，便不会让他直接格挡，以免
长剑断折。
马厩口登起一阵刺耳之极的响声：车轮滚动、什物倒翻、人声咒骂。忽又响
起“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一共九声兵刃互击，几乎是同时，又
是“笃笃笃……”一连九声，竟是刀刃入木之声。
──钱六臂发出了九柄飞刀。康浩陵一柄也瞧不见，单凭回空诀感应，将九
刀逐一反激，钉入马厩的木柱！
身无暗器之技，却有夜战对付暗器之能，这便近乎当年江璟驿馆夜战赤派群
体高手的境界。无宁门以杀阵对付康浩陵，最终激发他新一阶的突破！
钱六臂发飞刀时，旁人在黑暗中便须回避，以防误伤，康浩陵马前便空出了
一条道。待到九声兵刃交击与九声木柱闷响过去，众人欲待冲前，只听见鞭声马
蹄骤然欺近，由不得他们不再次避让。
康浩陵急鞭催马，拉着车子已冲出庄门。
门外是一片空阔。
天地交接之处已放出微光，天色已转为浅蓝。无数片雪绒，逆着那片清浅的
、无边的蓝，自四面八方扑面袭来。
一息不停地奔出十多里，他放缓马蹄，回头望了一眼侍桐。侍桐目光涣散地
道：“康少侠，谢谢你。”
康浩陵故意板著脸道：“我不是什么少侠，我是妳兄长！妳如不嫌我无家可
归、身份不明，我便认了妳作义妹。”
侍桐失神的眼睛忽然露出光采：“有这样的义兄，我积了多少世的福呢？”
若在往日，她只会自卑推辞，但她腹中已有孩子，孩子能有康浩陵这位舅舅，当
真令她大喜过望。“义……义兄，带我回去找小娘子罢。我就算死，也要再见小
娘子一面。”
康浩陵这下真生气了，骂道：“瞎说！妳不会死。有妳家小娘子在、有义兄
在，谁都不能再伤害妳。”
侍桐紧紧闭上了眼睛，轻叹口气，一手仍抚著肚腹，像是在告诉孩子：噩梦
已过去。在这孤立无援的雪漠，为什么仿佛比起在情郎身畔更安心？
康浩陵辨明方向，扬鞭打马。天色又明亮了一点，再支持一段时候，地表很
快就透出金光，那时大地将变得温暖一些，那时风雪会暂时停息，那时，前程会
看得更清明一些。
无数片雪绒再次乘着劲疾的寒风，向康浩陵伏鞍疾驰的身影扑打而来……
〔卷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