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溅雪 7 步步入彀
康浩陵遭到无宁门夺命群袭之时,侍桐已被禁锢应双缇屋内!
应双缇遣了家仆前往钱九命夫妇屋中带人。彼时钱九命已随众出发,九
命娘和侍桐一人一碗热奶茶,正傍着火炉说女人家的体己话,说到九命娘汉
语词不达意处,二人愕然相望,再嘻嘻呵呵地笑开来。九命娘见家仆来带人
,想起男人曾嘱咐:“小丫头跟了阿迟那么久,门主当娘的必定有话问她,
到时妳别拦。”便由得家仆将侍桐领去。
侍桐甫一入屋,才垂头恭谨地叫了声:“殷夫人。”身后的板门便给两
个家仆咚一声闭上。屋内门栓未落,门外扑扑二声闷响,不知哪里窜出数名
家仆,手中的粗棍棒交叉相碰,架住了门。
侍桐一惊,随即自我宽慰:“阿迟说的,无宁门中,无时无刻不警戒外
敌。殷夫人这样瘦弱,即使我是个武功不济的丫鬟,他们也该提防我是外敌
派来的人,因此要防止我害了夫人后逃脱。”此一想法未免漏洞过大,可她
又有什么别的法子?难道真去揣测殷夫人要加害于她?
应双缇背向着门,侍桐唯恐她不愿意仅被称作殷夫人而忽略了门主身份
,又以同样恭谨的声调唤道:“应门主,可是有什么事吩咐侍桐?”
应双缇慢慢转过身,“妳是湘西富户的使婢,服侍家主的独生女儿?”
侍桐情知这是殷迟所告诉,点了点头:“答夫人问:是。”她首次单独
面对情郎的母亲,忐忑已极,而自知言行绝不似良民姑娘般高雅,便以青衣
礼节作答,自进屋始,便依足了礼数,连上身亦不敢过于挺直。平日在司倚
真身边,她原不需有这些自居卑贱的讲究。
应双缇问:“妳服侍的千金小娘子姓司,所以妳家主也姓司的了?”
侍桐一凛,对于翻疑庄全庄性命的挂虑,胜过了她对情郎之母的敬畏,
便道:“答夫人:家主姓范。小娘子是他收养的。”
应双缇喃喃道:“姓范,姓范。倘若是他,何以姓范?”近前一步问:
“妳家主是湘楚出身?”
“是,家主是澧州世家。”
应双缇打量侍桐几眼,忽转了话头:“妳到过岳州么?妳家里接待过岳
州客人没有?”
侍桐微怔,道:“答夫人:奴婢不曾去岳州,家里招待过岳州客人。”
“妳听妳家主的口音,”应双缇所问之事益变奇特,“似澧州人多还是
岳州人多?”
侍桐甚是迷惘,她心眼虽实,凭翻疑庄多年的训练,亦能觉察对方显然
欲套问家主身世,却也不敢不答,心想:“家主的真正籍贯、少年时在什么
地方居住,家里上下人等谁也不知,家主最防著的是北边的外人,我向这位
夫人提起家主说话的腔调,料来没什么大碍。”便诚实地答:“奴婢听来,
两者都不大像。想来是奴婢愚蠢,不会分辨人的口音。”
应双缇抿唇不语,心下有些失了主意,想起日间儿子的说话,连殷迟也
听出仇人的口音和自己近似。暗思:“老霍教我这套盘问之辞时,未曾料到
这丫头的‘家主’既不是澧州亦非岳州口音。这下,如何继续?倘若,倘若
当真是……何以不是岳州口音?”
这刻若召霍龄来此,这小丫鬟只有更加惊怕,反而坏事,可是应双缇智
计平平,问到出乎意外处,顿感为难,随口漫问了一句:“好罢,那么妳说
,妳听家主说话,觉得最像是妳们湘楚何处州府郡县的口音?”
侍桐仍是老老实实:“奴婢……奴婢听着,觉得什么州府郡县也不是,
只知是咱们土生的湘人,一定不会错的,是哪里却听不出。”
不料她这一答,应双缇脑中灵光乍现:“啊,他自童年便十分擅长模仿
各地声调,莫非十余年来尽用伪装的口音说话,旁人听来只知是湘楚地方,
连家中的奴仆也瞒过?好厉害的心计……他,他原是那样的,自咱俩小时候
便是那样的……”
侍桐见殷夫人神色变幻不定,一时迷惑、一时耸动,一时又似极惆怅,
却断不会是喜悦安乐。若无人告知,她万想不到家主和殷夫人能有什么渊源
,趁应双缇出神时,悄悄向窗外斜了一眼,院里灯火跳动的光亮,清楚照出
窗幕上交叉封锁的棍棒影子。
应双缇回过神,问:“妳家小娘子,亦是湘楚人氏?”
侍桐道:“奴婢不知。”
应双缇想了想,道:“我且这么问:妳那司小娘子自己知晓身世么?”
侍桐坦然答以实情:“就奴婢所知,家主并未告诉小娘子,她是从什么
地方被收养的。”她心地纯善,待人颇易撤下戒心。虽见应双缇颇非亲善,
但自二人相见以来,这位夫人一直便是这样子的。听应双缇问起小娘子生平
的要紧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小娘子心心念念的便是追寻身世,她不是
想离家,更十分敬爱家主,可是她聪明、心眼儿多,最受不得当一个糊涂人
。”
应双缇凝视侍桐片刻,道:“我听阿迟提起,妳家小娘子和妳十分要好
,她十分看重妳,是么?”
侍桐极浅地笑了笑,低头道:“奴婢本是福薄贱人,得小娘子垂青,真
是万幸。”
应双缇道:“我也是妇道人家,也年轻过来的,晓得姑娘家的心。其实
不必听阿迟说,我见妳说起小娘子的神情,也知妳们情同姊妹。似这般少女
情怀,现时我这老太婆已不复有了。”
侍桐心中一柔,轻声道:“奴婢斗胆想说,夫人容颜仍是盛好,就像是
他……殷公子的姐姐。奴婢是真心的。”她既已将殷迟视作生死不渝的爱侣
,心底已隐约对应双缇敬如亲人尊长。只因她乃是孤儿卖身,未懂得天伦之
乐,又因身份有别,才不敢明著去想:自己如今有了孩子,是否能叫这位夫
人一声娘亲?
应双缇丝毫不为此言所动,听若罔闻,只轻轻捋著长发,踱开几步,又
忖:“老霍教我的问话所剩无几,现下却有一个大谜团:为什幺姓范?等我
把老霍教我的全问了,若仍无法确认那家主的真实身份,可怎么办呢?”依
她昔年的性子,自然是气急追问,不给侍桐一点喘息时间,所幸霍龄教授这
套盘问说词时,再三叮嘱务必耐心缓来。侍桐身处禁锢,虽感惧怕,只因多
了殷迟这层关系,不觉间已步入霍龄所设的彀中。
应双缇深深吸了口气,问出了关键:“妳的家主,做的是什么营生?”
侍桐呆了呆:“这个,这个……夫人怎么问起这个?”
霍龄对此反问早已有备,应双缇当即缓缓道:“妳虽非良民,但无宁门
并不讲究良贱不婚的世俗礼法。阿迟是我唯一的儿子,妳若想和阿迟长久相
伴,我这当娘的,总该知道妳的家世,才好公平待妳、许妳名份,不是么?”
侍桐听殷夫人竟有许婚之意,脑中嗡一声响,欢喜得简直不敢置信,第
一个念头便是:“我这孩儿有爹了,他家里会认孩子的,太好了!”盈盈注
视了应双缇一会,才省起这般太也唐突,忙垂下头,声细如蚊地道:“谢谢
夫人,奴婢衷心谢恩。奴婢……千恩万谢也难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