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播毒 5 义不容泯
别院内堂的窗子开向一道深深的回廊,天光无法直接透入,灯火未明,堂
中一片黯淡。
吕长楼尚未命人点灯,冷云痴一步趋前,主动亲手燃著了油灯。他这么做
,也是为了自己的门徒私行败坏、连累别院群豪而愧疚,向吕长楼聊表愧意而
已。
在灯火一盏一盏点燃的当儿,司倚真偶然瞥见吕长楼的双眼,那眼光映着
灯火,穿透黑暗,令她一凛:“这对眼睛真像是夜猫子。师父那一年在‘奥衍
堂’屋顶窥探,见到青派列阵集结,在众多青派的故人之中,首先便看见了吕
长楼的锐利眼光。师父说,这是练‘登危崖刀’练出来的,这位老刀客年轻时
,当真是在夜里攀登险峰的。”
她随着冷云痴和二位“师兄”进入别院大厅时,事情紧急,她又是极资浅
的弟子,那三人自然不会来要她拜见吕长楼,也不会对她提及吕长楼的名字。
只因她早知吕长楼是上一任青派头目,而冷云痴又口称“吕兄”、“吕师傅”
,方能辨认出这个貌不惊人的老瘦武者是“登危崖刀”。此时瞧见了吕长楼的
眼光,那是更无疑问了。
黎绍之见师父去点灯,他虽愣愣地不知那是在向吕长楼赔罪,却对师父的
劳动极感过意不去,忙叫道:“师父,我来!我——”
冷云痴动作飞快,黎绍之话声才出,他已将堂内油灯一一点起,摆了摆手
,道:“罢了!”黎绍之道:“师父,有什么事,尽管审问,弟子宁死不敢有
半句隐瞒。”
司倚真掠了他一眼,心说:“倘若冷门主问你‘旦夕楼’中给康大哥送饭
的事,问你康大哥的身世,或甚至问你二派刀剑互通的秘奥,你也没有隐瞒?
难道要死在这堂中?”
冷云痴眼望吕长楼,吕长楼叹道:“本来么,这件事应当是吕某开口,本
来是很大的美事,也是别院的荣幸。但眼下情况,与咱们先前商量那会儿,不
太相同了。吕某知道冷门主还有话说,我且在这儿喝杯茶纳个凉,不打扰令师
徒。”
冷云痴颔首为礼,转向黎绍之:“那日在火冢场中,‘五年清算’的最后
一局拼斗——”
司倚真和黎绍之不约而同地身躯微震,背脊泛起了一片冷汗。司倚真是同
时为了康浩陵和黎绍之而担忧,黎绍之则以为师父要查问他“旦夕篇”泄露之
事,双肩微垮,几乎要下跪认罪。他们二人,自然均不知彼此对于冷云痴的问
话如此关切。
只听冷云痴续问:“你胜了南霄门那个姓康的少年,却曾和他缠斗良久,
究竟是你武技失常,或者他的剑术……突然超常?”加重了“突然”二字。
黎绍之对此事倒十分坦然,道:“弟子自问那天并没有失手,是对方突然
超常。”
冷云痴沉吟道:“那少年被咱们擒住之前,在‘弥确巷’使诈伤过你,随
即被你轻易打倒。接着他在我门中被囚禁多月,饮食曾遭我刻意中断,身体虚
弱。怎会才被人劫了出去,剑术便能转眼之间大进?嗯,他的同伙劫狱之日,
你在大火中被他们夹攻打伤,为师若说是你刀法失常,你觉得是否有理呢?”
黎绍之一怔,不知恩师这话是什么用意,但他和康浩陵对战时,的确苦战
了一番,并非受到伤势牵累,他不愿饰词掩盖,昂然道:“不,弟子的伤那时
早不碍事了。真的是那少年剑术大进。”
司倚真心中叹气叫糟,险些便要跺脚:“鲁汉子,你师父若非料到你刀下
容情,便是料到康大哥窥见了刀剑互通的武学,两件事都对你不利之极,后者
更会令你陷入叛门罪名。你师父这是在给你找台阶下呀!他想饶你,你还不懂
呀。”
冷云痴踱了几步,道:“那么,为师若说你自从得知对方姓氏,便不由自
己地心软,这可没有说错罢?”
黎绍之骇然望向师父,一个铁塔般的身躯站在冷云痴的矮小身形之前,刹
那间如同一个小孩般无措:“我,我……师父,你,你说什么?”
冷云痴喝道:“我问你是不是看在那少年姓康的份上,对他下不了狠手!”
黎绍之只略一迟疑,立时大声道:“是!”
司倚真一听他如此诚实,不禁揣紧了那部绢书,她心头焦切,偏不能表露
半分。
冷云痴背转身,不去瞧爱徒激动的神情,冷然道:“天下姓康的同宗之人
可多了,与那名本门罪犯一点亲戚也沾不上。十多年来,你便这么放不下?”
黎绍之冲口便认:“恩师既然问到,没错,弟子放不下。”他脑门轰轰地
响,张开了发干的口想说更多,却再发不出声,心中只大喊:“那少年不是沾
不上亲戚的同宗而已,他是小康师弟的独生儿子、仅存的血脉!他的武学资质
,和从前的康师弟是一模一样。”
想起康浩陵巧合被禁锢在刻有“旦夕篇”秘密的牢房,算是完偿了小康的
一半心愿,想起康浩陵在火冢场中突飞猛进的身手,想起那少年对“刀剑互转
”的领悟之快,倘使小康还活着,身手也是这般俊罢?说不定还更高明些……
黎绍之胸中一阵郁塞,苦涩已极,不敢显露悲伤,面色变得极为扭曲。
可幸冷云痴心中不忿,一眼也没朝他脸上瞧。“年年中秋前夕,你在火冢
场心干什么来?”
黎绍之听师父骤然揭穿他夜祭康靓风之事,面上刷地惨白,紧接着胀红,
道:“弟子…弟子是去……”
冷云痴打断道:“早在七年之前,我已知情,连你刘大师兄也被瞒着,众
多师弟师妹敬畏你,更不会觉察你的异样举动……”向司倚真指了指,“这个
衍支的范小师妹,也是你传授的刀法。你们名义是师兄妹,其实你就像是她的
师叔。她这样的后生小辈,又怎敢去查问你偷偷摸摸的勾当?”
司倚真心想:“冷门主单单放我一个进来,从此我手中多了黎绍之的一个
把柄,旁人想不到‘奥支第一’的把柄,是落在衍支最低微的小弟子手中。唉
,他可要庆幸,我为了康大哥,决不会对他反叛,还会拚命替他遮掩。万一换
了有野心的弟子,他可遭殃了——黎师兄,你千万千万不能自己招出实情!”
冷云痴道:“何况我当时想,你一年仅此一次,还不算太过,便让你自己
领悟。然而七年来,你不思改过,年复一年地再犯。倘若终于让同门发现,你
怎生交待?怎么当他们的榜样?”
到这地步,黎绍之反而硬气了,又说了一遍:“师父,弟子有错,弟子放
不下。”
冷云痴道:“假若那少年真与本门那罪犯有什么亲戚关系,也就罢了。只
因他的姓氏引起你的故人之思,你的刀便对他容了情?”斜眼一瞥,鹰隼般的
目光正射在黎绍之腰间的佩刀之上。
在这短短几个霎眼的当口,黎绍之经历了一生之中最艰巨的挣扎。
方才进入内堂,他声明宁死不敢对师父有所隐瞒,假使师父问他知道不知
道旦夕楼牢房刻的前人字迹,说不定他便认了。现下师父问的是康浩陵,照他
对师父的忠诚,即使师父没有明白问到康浩陵的身世,他亦应当全盘招认。可
他就是这件事不能认!
师父一旦知道康浩陵是十七年前那个遍寻不著的小孽种,必然不顾一切地
搜出康浩陵来,将之杀死。康浩陵的武功尚未大成,绝不是师父的对手。师父
也无须亲自动刀,派一批师弟出去,将康浩陵拖回旦夕楼处决便是了。
师父要办这件事,一定有应付南霄门主的方法。南霄北霆二派,敌对已过
百年,彼此之间的战和协议,根本妥善到了十分,比最要好的结盟兄弟还默契
。也因此才能经由“五年清算”一类仪式,维持双方暂不决斗的局面。双方在
没有十足胜算之前,皆不会轻易挑起大场战斗。北霆门主若执意要捉拿这个罪
犯之子,南霄门主甚至很有可能拱手便将康浩陵引渡了。
——不能让小康的儿子出事。宁可教我做一个对恩师不诚不敬的坏徒弟,
也不能让那孩子出事。
当年小康忠心师门、回来护卫恩师,都被当成叛徒处死了,我代他犯点真
正的罪过,又有什么?
于是黎绍之定了定神,对师父说了生平第一套谎言:“弟子不是故意容情
的,但是…往事缠得弟子好苦,那天又正好在火冢场比武,弟子的身手不免…
打了折扣。”
司倚真听他撒谎,高悬的心陡然放下,绢书靠紧胸口,仍感到心跳怦怦。
她悄悄地透了口气,心中向黎绍之道谢:“康大哥为了你,向他师父妘渟隐瞒
;你总算也为了他,向你师父扯谎。孝义不能两全,你俩的抉择却一样,康大
哥没有白把你当好兄弟、好师伯。”
冷云痴转了回来。黎绍之面色仍很难看,但在他看来,不过是追思康靓风
所致罢了,也不在意,肃然说道:“绍之,我问你这些,是想弄明白为师没有
看错,你对本门是忠心的,只不过太看重情义,不免犯些小错。为师接着要将
一件大任委托于你,不得不谨慎些。”
黎绍之听师父突然又换话头,他激昂的心态尚未平复,傻了片刻,才愕然
地问:“大…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