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观冢 3 奸党伏法
众人在火冢大坑的西侧让出一条通道,通向火冢之北,彼处垂首跪着十一
个光身裸体、双脚上镣之人,当中就有那九名才定死罪、押入囚班的反逆弟子
。死囚身后立著佩刀出鞘的弟子,火把与灯光照耀刀刃。
北霆门佩刀的规矩,平时唯有“奥支”弟子才获准佩用真刀,但“衍支”
弟子领有非常命令之时,亦可短暂使用真刀。瞧这些看守之人未必全是“奥支
”,只因奉令为火冢大会押守死囚,今夜便暂时舍木刀换钢刀。
冷云痴的声音寒若冰雪般传来:“远曦,岱儿,你二人有什么话要跟为师
的说?”江璟一凛回神。
司远曦与韦岱儿站在通道的开端,亦受制于脚镣。司远曦左眼中一条血线
挂了下来,显然已瞎,胸上三条刀痕,犹如他在康靓风右胸所斩,却比康靓风
之伤更深。韦岱儿面如死灰,摇摇欲倒,似乎受了内伤,右臂耷拉在身畔,衣
袖湿了一片,由金色腰带上的血斑看来,她除了内伤,还遭斩断了手筋。二人
衣着均整齐,韦岱儿乃是女流,受刑时按例不除衣衫;却不知司远曦何以得免
羞辱。
江璟心想:“或者冷云痴看在他往日十分杰出的份上,留他临终一点颜面
。”
“那三条刀痕,必是康靓风以牙还牙,斩还三刀。列雾刀将极沉重的砍劈
化于剑法一般的轻灵身形,导致变幻难测,上代创制这刀法之人,必曾由剑术
获得启发。”
——在山坳观斗时的疑问,又飘上心来:“使刀之人为何去留心剑术?…
…”
这疑问再次只是掠过心中,便转去关注场中变化。只见司远曦昂着瞎了一
眼的面庞,毫无初盲之人那种惊慌失措的模样,酷然指责门主:“冷云痴,你
毫无担当,跟一个反出西旌之人谄颜协议,还有什么面目作我北霆门之长?”
冷云痴笑道:“远曦,为师将你抚养长大,岂不明白你?你今日倘若成功
,自立为门主之后,恐怕所作所为,要比为师厉害得多,到你当上蜀王亲军统
领,那时,在这里眼见你叛师自立的同门,还有青派的兄弟,就是你第一个要
拔除的心腹之患。”
他顿一顿,敛了笑容,森然道:“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北霆门的前途与
门人性命,我肩上挑着北霆门道统存续的大任,这岂是你一介野心贼子所理会
得?你除了权势,眼中可还有列雾刀法的发扬光大没有?可有北霆门的基业没
有?你刀法向来学得极好,可惜眼里只见到武功与权柄,看不到师门和尊长。
”冷哼一声:“我索性将你一只不成材的眼废了。剩著一只眼是让你看清楚,
葬身的火冢是何风光?”
司远曦睁大了未瞎的右眼,瞪视着他,韦岱儿也毫无惧色,逞强挺起虚弱
身子。二人重伤之余,包围之中,映面的火光之前,昂然直立。
江璟心道:“这二人虽是小人,先前谋反也不怎么镇定,但毕竟是年少冲
动所致。此刻熊熊火焰就在眼前,转瞬要投身火海,他们竟不求饶。虽是奸恶
之辈,倒也坏得十分硬气。”
他这猜想只中了一半。司韦二人确然倔强,二则也知求饶决计无法幸免,
师父冷云痴狠绝两川,到此更有何生路?两人只不过激发了临终前对夺命之人
的愤怒。冷云痴纵有教养大恩,眼前要来夺去己命,在司韦二人心中,恩情抹
消,只剩下仇恨。冷云痴更素知这一对徒儿生性阴刻又冷情,极刑之前,不必
对他们讲什么旧情。
康靓风胸前伤口已包扎妥当,正站在冷云痴之旁。教江璟惊奇的是,冷云
痴一手搀著这受伤已久的弟子。“冷门主果然甚是爱惜这位高徒。如此看来,
甚至冷门主未必会放逐他。他得返师门,也能同妘娘子和浩儿团聚。这个中秋
夜对他们一家尽管风波甚险,到头来的收场可有多好。”
冷云痴喝道:“带过去!”便有专司执法的门人上前,将司韦二人拉到火
冢的北沿,动手除去司远曦全身衣物。
司远曦大怒,一度抵抗,叱道:“我自己动手!”
执法门人却不理会,硬是将他架住,将他的正规玄色袍服剥下,拆下他发
髻,除去玄色发带,循序将他的层层里衣里裤也剪去,拉下他鞋袜,直至他和
其余死囚一般光身。这曾经的“奥支第二”素日是何等一位翩翩青年,在这夜
临刑,最后的自尊就此扫地!
江璟陡然明白:“冷门主不是对司远曦顾念旧情,他是加倍地羞辱这个带
头反逆的徒儿。众死囚一早已被除去了衣衫,却刻意让司远曦在同门面前渐次
裸体。”
火冢内光焰升腾,夹杂一股石脂水焚烧的浓重臭气,除了执法之人及死囚
外,北霆门人观看行刑向来站得较远。江璟虽知“石脂水”为何物,倒从未见
过焚烧的情景,此时看那火焰,恶臭之余,便如一只巨型怪物张牙舞爪,不住
向天空喷射焦黑烟气。江璟目光随烟气上望,这夜月空清朗,地面人间却将现
惨烈景象。
韦岱儿是女流,不须除衣,仅被拆散发髻。也因如此,她在衣内包缠怀孕
的身形,并未暴露。江璟心下正对石脂水的引火之力称奇,忽尔一震:“不好
!韦岱儿是有娠之身,据黎绍之说,已有了数月。然则成形的胎儿也不能幸免
了——”
他平生直接与间接杀人甚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慈到几近迂腐的岳阳门
小书生,对司韦二人之死,既未觉不忍,也不认为快意,总之是他人门户闲事
,应如何便如何。只是,他天生的恻隐之心从来不曾消灭,那胎儿无辜,连这
个世界也见不上一眼,便一并烧死,却教他难受,胃中微感翻搅。
“我孤身一人,没人可以差遣,是救不了这个孕妇了。即使我带有手下,
遣人救了她,迟早也走漏风声。我何必与北霆门为敌?罢了,罢了。”
眼见就要行刑,忽见康靓风轻轻挣开冷云痴相扶之手,来到师尊正面,稽
首拜了下去:“师父英明!”
江璟跟踪他数日,与他对答一句,已知此人性子义烈,绝非谄佞之徒。听
他这四字之中充满真诚孺慕之意,确是为了自己甘冒大险回来报讯、师父处置
逆徒有方而感到欣慰。
冷云痴微笑道:“不必!你身子伤疲,何不站起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