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已是冬初,才刚吃过晚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顾抗挂念坐骑,捧著一盏灯,走到马厩,正要去检查草料
是否足够,却看到自己那匹黑马的围栏前站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一手持灯,一手探入围栏中,似要去摸黑马,黑马
一边喷气一边后退,那人目不转睛盯着黑马,没有察觉顾
抗来到马厩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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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文)
季仁醴还没出门,一见到顾抗出去没多久就回来,身旁也没其他人陪同,便
晓得顾抗落榜了。季仁醴不好直问顾抗,便说道:“我正在等元抗一起吃早餐。
早上毛师傅做了蒸包,你一定得吃吃看。”
顾抗自己受不了这般气氛,便道:“落榜啦,你师叔还是不行。”
季仁醴道:“不管行不行,这两个蒸包还是非吃不可,要不然顾师叔惹得毛
师傅生气,师姪可也救不了你。”
顾抗强颜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吃包子啦?”
吃过早餐,送季仁醴出门后,顾抗开始盘算今后去处,心想,长安有这许多
好玩地方、有趣人物,自己却还没见识一半,虽然自己这次考试没上,不过留在
长安还是比回去陪那沉默寡言的曲风师叔祖守丹炉强得多,下山前清叔不也说过
‘不用急着回来’嚜?
于是顾抗摆出了笔墨纸砚,写了一封短信给徐清,信上只简单交代了制举落
榜和不回洛阳之事:
“清叔:
‘明四子科’试榜单,今晨公告矣,我河南府惟元兄载一人夺魁,其余尽墨
。徒性劣材鄙,虽蒙良师教诲,而终不器,惭愧已极。
清叔尝言,长安冠盖文章多所异于河南,时尚之风亦有所别,徒自来京亲见
识矣,惟苦读之日,不能尽览京华风光;今虽不第,愿留居长安数月,以广交游
、增见闻,除夕前当归邙山。
十月初九日 不愠顿首”
写完了信,顾抗又想:“清叔有交代过,考完试后不要再住季家,最好去城
南找个道观佛寺落脚,反正今日也是无事,何不现在就出去四处问问看?”于是
顾抗再度整装出门,骑着黑马离开崇仁坊,往城南行去。
长安城南地广人稀,顾抗本来以为只要找那离开皇城最远的道观佛寺寻去,
自能找到便宜住处,可却不晓得为何,接连问了几处下来,寄居之费却都极其昂
贵。原来顾抗来到长安未久,只晓得一些名观大寺,什么昊天观、大兴善寺、大
慈恩寺之流,全都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地方,富丽堂皇的程度与洛阳大圣善
寺相差仿佛,而占地之广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大寺观的客院,本就收费
不赀;加上那些和尚道士见多了奇珍异宝,目光奇锐无比,又一心供佛奉道,营
利之心甚诚,一见顾抗所乘黑马不是凡品,问也不问便把顾抗带到那些最宽敞的
客院、最精致的房间,房价开下来,还怕不比直接住在崇仁坊的客店还贵?其中
差别,便只有客店每日提供茶酒饼食,在寺观中搭火借斋却得另外付钱而已。
顾抗在城南绕了一大圈,早已过了午时,午饭却还没吃,不免有些烦躁,正
打算要先回崇仁坊,明日再寻,转念忽然想到:“那日莫一言摆摊行骗的升阳观
甚是清幽,距离东市又近,若得寄宿,岂不是一处佳妙所在?”于是,顾抗一回
马便往亲仁坊行去。
一下子来到升阳观,顾抗迳直往门内行去,见这时松柏成荫的观院中香客稀
疏,不似那日吵吵嚷嚷,惟闻偏殿中传来熟悉的唱经诵辞之声,心中便已生了好
感。在正殿参拜过老君后,顾抗又略略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发觉在正殿那一长
排屋宇之后还有一个小院,院中有一个小水池和一个临池矮亭,池中养著一群锦
鲤,小院四周建筑环绕,右侧是沿着外墙兴筑的走廊,后头是两进连排房间,左
侧则是做为食堂的一个大厅,食堂之后还有一些互不相连的建筑,有木筑有石砌
,显然是厨房、柴房、马厩之属。原来这升阳观本来是高宗在位时一个朝官的旧
宅,朝官另置新邸后将旧宅捐了出来改作道观,因此保留着一般住宅的格局。
顾抗虽见升阳观房舍不多,建筑亦甚老旧,心下却颇喜欢,找著了一个年轻
道士,便问道:“这位道兄,在下姓顾,想请问贵观是否有在给人寄宿?”
那年轻道士说道:“咱们观中道士不多,空下的房间一向有在出租。就可惜
现下只剩一间小房了,没得选,那间空房,顾公子大概看不上眼。”
顾抗道:“小也不妨,可否麻烦道兄引领在下前往一观?”
年轻道士打量了一下顾抗,便带着顾抗往院底走去。原来那间空房是边间,
又让了地头给院墙边的一株大松树,因此比同一进的其他房间要小,原本作为住
宅时大概是童仆所居之处。
年轻道士道:“不瞒顾兄说,隔壁那间房本来也要出租,可惜几天前给一个
汉子租去了。那间房要大上不少。”
顾抗道:“不妨,我没多少东西,房间再小都够了。”走进房里一探,只觉
房间虽小,但却十分整洁,而且多开了一扇有松荫的窗子,另有一番风雅。于是
顾抗问过了租金确实便宜后,便对年轻道士说道:“这间房就挺好,观主若回来
,要麻烦道兄传达一下说顾某要租房,我明日下午便搬过来。”
顾抗当晚便向季仁醴说了自己要搬到升阳观之事。季仁醴虽然不欲顾抗离开
季家,但听到顾抗已经连住处都找好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顾抗将给徐清的信
托给季仁醴后,便去整理一应物事。
七醉翁晓得顾抗要搬到亲仁坊,虽然只在长安城内,也坚持要设宴送行。次
日中午,七醉翁特别请顾抗和几个家人一起到七醉楼去吃饭,端出精酿的美酒,
又叫厨子庞老大整治了一桌精采的菜色,让顾抗吃了个饱足。酒席结束后,季仁
醴要回酒具舖子,不能陪顾抗,顾抗便一个人骑着黑马,背上行囊,自行去亲仁
坊安置了。
顾抗到了升阳观后,先将黑马牵到槽房安顿,才回房去整理为数不多的家什
。那房中有一个粗木钉就、没有门也没有背的双层架子,似是前任房客留下之物
,还有一张短几、一套折好的单薄被褥,此外再无他物;顾抗把短几搬到西侧的
小窗边,再把书箱放在几案旁,接着将整个衣物包袱随便往那粗木架子上头放了
,心下却暗暗嘀咕:“这也不是办法,总得想法子弄到一个能防尘虫的箱子才是
。”
简单整理之后,顾抗稍事休息,过不用多久观主便来给顾抗解释搭火钱和马
匹食料的算法,又顺便问了顾抗当天晚上要不要在观里食堂吃饭。顾抗反正没有
别样主意,便随口答应了。当晚席上,顾抗新认识了几个观里的道士、道僮、住
客,一顿饭倒也吃得甚是热闹。
其时已是冬初,才刚吃过晚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顾抗挂念坐骑,捧著一
盏灯,走到马厩,正要去检查草料是否足够,却看到自己那匹黑马的围栏前站着
一个男子,那男子一手持灯,一手探入围栏中,似要去摸黑马,黑马一边喷气一
边后退,那人目不转睛盯着黑马,没有察觉顾抗来到马厩门口。
顾抗见到这般景象,心下怎能不急?立即施展轻功,两脚迈步,抢上前去。
男子察觉顾抗靠近,吃了一惊,慌忙将右手从木栏中抽回,左脚一蹲,右脚
一滑,转过身来面对顾抗,两足前虚后实,站的是一个玄门正宗的龙虎步。
男子的动作姿势,显然是个习武之人。顾抗料定了此人必是偷马贼,大喝一
声:“好家伙!”右掌穿出,便拍向男子左胸。
男子与顾抗一样是左手持灯,因此左侧受攻,格挡不便,只好侧身避开来掌
,同时左脚一撑、右脚退步,拉开与顾抗的距离,嘴里喊道:“兄台且慢动手!
”
顾抗哪里理他?右脚迅捷再跨一步,喝道:“吃我一掌!”右手一缩一拍,
两仪快掌如电穿出,其势已然不容那男子再行躲避。
男子见到顾抗出掌如此迅疾,也自骇然,上身急急一仰,右臂运劲往上格去
,心想,不管如何都得先把这招挡下再说!不料连阵风都还没捞到,眼前火光一
闪,肘弯一麻,右臂忽然劲力全失,举到一半又垂了下来,此时对方右手的食中
二指并拢,却已经抵住自己喉头。
原来顾抗拍出右掌的同时,左手一甩,已经用巧劲将那盏油灯往上抛出,男
子才刚要举臂挡格顾抗的快掌,顾抗左手《有所学指》已经点出,封住了男子的
右肘天井穴,同时右掌改拍为刺,制住了男子喉头要害。
男子看到顾抗伸出左手轻巧一抄,接住了由上方落下的灯火,方才晓得自己
中了什么招,正想开口分辩自己并非偷马贼时,却看清了灯火照映之下顾抗的面
容。男子一愣,不禁问道:“你不就是那日要跟莫一言赌铜钱的老兄?”
顾抗也是一愕,道:“正是在下。你是哪位?”
男子道:“在下颖阳杜冲,字钟深,乃是此处房客,惹得顾兄误会,要请顾
兄原谅。”
顾抗道:“在下邙山派第六代弟子顾元抗。”缩回右手,退出两步,回到黑
马的栅栏边,上上下下打量这杜冲,但见杜冲年纪并不比自己大上几岁,身材虽
没自己高,但是站得挺拔,看来精神十足,长相不算俊美,不过一张脸刮得乾乾
净净,双眼晶亮有神,应非恶人之相──总的来说,这杜冲若说是文士,多了三
分英气;若说是武人,又多了几许文雅;那日莫一言的摊子边围观人群甚众,其
中是不是有这么一号人物,顾抗却已经想不起来了。
杜冲指著厩中另外一匹黄色骏马,尴尬道:“在下原本是要照看自己坐骑,
无意间却看到顾兄的马,一时不禁想道:‘这匹骏马岂不是和前几天见到的那匹
好像?’故此才会想要探看个究竟。在下不晓得──不晓得两匹马是同一匹。”
顾抗奇道:“杜兄只看过这马一眼便能识得?”
杜冲道:“这马虽然已有年岁,但是胸膛宽阔、背直不弯、踏蹄轻巧、毛色
黑中带紫,恐怕是由康国或石国来的纯种良马,平时难得见到,因此杜某那日便
已留上了心。”
顾抗听见杜冲说得分毫不差,笑道:“杜兄原来是个马痴!”晓得缘故后心
下释然,便上前推宫过血,解开杜冲手上穴道,说明自己搬到升阳观的情由。
原来杜冲本上个月底方才搬来升阳观,就住在顾抗的隔壁房间,只不过今晚
不在观内吃饭,因此顾抗还不认识而已。前几日莫一言摆摊算卦,观前喧嚣,杜
冲也有出来看热闹,刚好那时顾抗骑着黑马来到,杜冲的目光便全给黑马吸引过
去了。那时顾抗并未系马,黑马在人圈外缓步踏蹄,杜冲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今
天晚上发现升阳观的马厩中也出现了一匹形貌全然相同的黑马,才会如此惊讶。
杜冲原本是伸手要叫黑马靠近一些,却不巧被顾抗看见,这才让顾抗误会,以为
是偷马贼。
攀谈之下,顾抗也问了杜冲的来历。这杜冲是个落魄世家的公子,族中自曾
祖父辈便已在太宗朝中为官,高宗、中宗朝中,也都先后有杜家人,不过到了武
后当政时,朝廷广开科举,任用新血,旧关中世家遭到打压,杜家势力终于不再
威风。杜冲有一个伯父,志向高远、不甘人后,眼看家道中衰,立志要以一己之
力扭转局面;此人在武后初掌政时只是一个南方小郡的县尉,不过后来凭借著高
明的手腕,逐步建立了新朝的人脉,一尺一吋地打入了当时位于神都洛阳的政治
核心,成为当时权威日盛的太平公主党羽。武后逊位后,太平公主退周扶唐,一
一拔除前朝余党,杜冲的伯父乘势晋身;到了睿宗时期,已经官至侍郎,眼看下
一步便是尚书、宰相之位,却没料到政局竟又再度动荡。
唐睿宗毕竟是由太平公主与太子一同拱上台的皇帝,即位一年之后,终于明
白权不在己,事无能为,于是将皇位传给当今天子,自己退居为太上皇。当今天
子龙心图大,英武超群,登基之后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安排了一个群集党
羽、意图谋反之罪,将三朝掌权、熟谙政事的太平公主赐死,同时清算太平公主
党羽。杜冲的伯父遭受牵连,满门抄斩,当时杜冲之父只是个刺使之职,也差点
遭殃,那正是杜冲出生前三年之事。杜家自此元气大伤,到得杜冲九岁时,杜冲
之父干脆隐居嵩山南麓,从此不再过问政事。
杜家在嵩阳的田宅正好在由洛阳前往卧龙岭白云观的要道上,那时白云观有
个雅好文学的于姓道士,道号渊澄,得知杜家之事,常来拜访,与杜冲之父诗文
相交,见到这位二公子杜冲天资聪颖、年纪尚幼,便收为俗家弟子,授以嵩山派
的《行云流水掌》,因此杜冲虽然出身书香世家,一身武功却也不含糊。
顾抗与杜冲聊了一阵,才发觉嵩山派门风与邙山派大不相同:嵩山派百余年
来深居山中,与各道宗流派几已完全分家,靠着耕植畜养自给自足,过著俭朴生
活,道观的形式也差不多只是个名号罢了,不仅对朝廷政令不太理会、不太涉入
江湖风波,对收徒授艺的规矩也不像邙山派这样严格。而且杜冲对百年前邙山、
嵩山两派祖师的纠葛也不甚了了,反而不会像衡山派弟子般一听到邙山派就皱起
眉头。
顾抗对嵩山派本就颇为好奇,这时初次结识嵩山派门人,感到极为新鲜,自
然问个不停;而杜冲既已晓得顾抗是邙山派弟子,也想要打听天下第一名剑曲流
子的言行风采,两人话题投机,一下子便谈得甚是热络,若不是发觉灯油将尽,
差点便要在马厩里站上一整夜。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