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抗乘着酒兴,遂从怀中取出紫竹笛,按孔引指,将几
首得意的曲子加上变奏花腔,连篇吹出。吹到笛曲高妙之处
,顾抗闭上双眼,潜运内八卦,专心致志演奏。涂蓝玉与阿
管听闻竹笛声断奏时有若珠玉疾击,连绵时有若黄莺婉转,
节拍虽越来越快,却板眼分明,无丝毫舛误之句,不由得心
下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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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文)
这一段话又臭又长,莫一言的脸色也是越听越恶,心底暗骂:“只听过拿铜
钱占卦,没听过拿卦卜铜钱。这小子当真该死!”倘若顾抗并没弄鬼,只是随手
掷出铜钱,那自然不是没可能猜对;可是就算自己说对了,那也不过是赢了三文
钱,一旦说错,这半生挣来的招牌可就砸了──不管怎样,只要自己一回答铜钱
正反,那便是中了圈套,须得找个漂亮理由搪塞过去才是。
顾抗正在暗自得意,等著看莫一言如何应对时,阿管身旁那女郎忽然开口唤
道:“这位公子。”
顾抗转头望向女郎。
女郎道:“我见你这问卦的倒也有趣,因此同身旁这位妹妹打了一个赌。公
子想不想听听?”
顾抗问道:“怎么?”
女郎道:“小女子料想莫先生能够洞察天机,这铜钱正反必能料中,妹妹却
偏偏不信。因此我俩约定,若是莫先生把这铜钱正反说著了呢,妹妹得输我三两
黄金;若是莫先生说差了呢,我就输妹妹三两黄金!公子以为我与妹妹谁输谁赢
?”围观众人多是一般百姓,里头摸过成铤黄金的也没几个,听见这两个年轻女
子玩笑之间,便以三两黄金为注,无不惊诧。
顾抗瞟了阿管一眼,阿管却只是微笑耸一耸肩,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抗无奈,只得随口应道:“谁输谁赢,那得看莫先生的本事了。”
女郎道:“正是呀,因此──”转身对莫一言喊道:“莫先生可得帮帮我呀
!千万不能瞧着我这妹妹长得漂亮,便故意乱讲一气,把那铜钱正反说差,好让
我输钱给她。”旁观人众听得此言,不少都笑了出来,还有人起哄道:“莫先生
可别胡涂了,妹妹虽然清秀,却还是不如姊姊标致,帮错边可不上算!”
莫一言起初还不明白女郎用意,但听了几句之后,已然明白女郎是在替自己
找台阶下,等众人闹了一阵,便顺势道:“咳咳,算命的不是赌场的庄家,可不
能让两位小娘子为了莫某赌钱失和。谁输谁金子也就罢了,要是让人说莫某喜欢
那个小娘子标致,这可不大好听──我看这一卦还是不要占了也罢,就当作看在
两位小娘子的份上,顾兄弟这回能不能饶了莫某?”
顾抗见众人都只把目光放在女郎身上,莫一言也已经将姿态摆得甚低,一时
不好再咄咄逼人,只得站起身来,道:“那么顾某可得下回再来请教了。”
莫一言微笑道:“请便。”一句话将这瘟神打发。
顾抗要拆莫一言的台没拆成,只觉颇为郁闷,叹了口气,走出人丛,一唿哨
将黑马召回,牵马走出观门。走出升阳观外,顾抗正打算上马离开,却听得身后
传来轻捷脚步声,转头一看,原来是阿管追了上来。
阿管急急跑到顾抗身后,拉住顾抗袍袖,说道:“顾公子稍等一下,蓝玉姊
想要跟你说话。”
顾抗道:“嗯?”
阿管道:“你在这里等一下便是了,阿管马上去把蓝玉姊拉出来。”一句话
说完又跑回升阳观去了。
顾抗还记得上回阿管说过什么“蓝玉与红英住这,我负责照顾院子”等语,
这时听见蓝玉之名,心中便想:“原来那女郎并非秦楚门弟子,而是涂家院子里
的乐妓。不过既是乐妓,怎么不在院里,反而在外头闲晃?”当时平康里乐妓,
若有信得过的保人作陪,再向假母纳钱一贯,便能外出一日。不过顾抗才到长安
不久,却不晓得这种规矩。
等了好一下之后,阿管与那女郎才又一起回来。女郎一走到顾抗面前,便深
深对顾抗鞠了一个躬,说道:“小女子蓝玉,见过顾公子。”
顾抗回了个礼,道:“在下顾抗,见过蓝玉了。”
阿管笑道:“嗳,这般客气做什么?还是阿管来介绍吧──这位蓝玉姊是涂
大娘的姪女,上个月给闯进咱们院子里的飞贼惊吓著了;而这位顾元抗顾公子则
是武林名门邙山派的高徒,上个月刚巧来咱们院子里扮过飞贼──阿管这般说法
,两位可都清楚了?”一连串话劈哩啪啦讲了下来,语声清脆,顿也不顿,全不
给顾抗和涂蓝玉插嘴。
涂蓝玉掩嘴轻笑道:“阿管先前便已说过顾公子的故事,小女子是久仰了。”
顾抗有些尴尬,吞了一口口水之后才道:“那日──上个月的事情,实在是
误会一场,在下万分抱歉。”
涂蓝玉道:“既然是误会,顾公子便不需再道歉了,倒是蓝玉今日坏了顾公
子算卦的兴致,才真是万分抱歉呢。这附近刚巧有间酒家,倘若顾公子不嫌弃,
可否让蓝玉请顾公子喝一杯赔罪酒?”
顾抗晓得涂蓝玉是私家乐妓,阿管是秦楚门弟子,都是名门正派弟子不该结
交的人物,本来想要回绝涂蓝玉的邀请;但是眼前只见两个女孩,一个活泼可爱
,一个美艳大方,不晓得为什么,拒绝之言一时竟然说不出口。
顾抗牵着黑马,与两个女孩子边走边谈,也不过多聊了几句,却已走到涂蓝
玉所说的酒家之前。涂蓝玉领着阿管与顾抗走进酒家,随意点了一些小菜和一壶
白酒。三人入座之后,顾抗终于问道:“蓝玉是否与那莫一言有故?”
涂蓝玉道:“这倒没有。”
顾抗道:“那么方才为何要替他出头解危?依照顾某之见,那莫一言根本不
懂算卦,只不过是个会说几句漂亮话招摇撞骗的家伙罢了。”
涂蓝玉道:“算命术士不都那一个样?见着黄雀便说是鸟,见着锦鲤便说是
鱼,保准不会说错。他见我不明说问什么,便说我问的是不好说的事,这便是铁
口直断的本事了。”
顾抗一愣,道:“既然妳也晓得如此,为何不干脆让他猜那铜钱?”
涂蓝玉道:“顾公子要找那莫一言麻烦,可是与他有仇?”
顾抗道:“有仇倒也说不上。不过这莫一言靠着一点名气,经常虚张声势,
甚至到旁人家里店里装神弄鬼,该让他受点教训。”
涂蓝玉道:“虚张声势,也得有三分本事;装神弄鬼,一样得下番功夫。他
卖这个卦,是真是假不论,买卦的人听得开心也就是了。顾公子硬逼着他猜那三
枚铜钱,固然一时快意,倘若当真坏了他名声,他可不会与你善罢干休。毕竟一
个算命摊子摆上了,左右不就靠着几句聪明话和那一张招牌营生?蓝玉正是看顾
公子一表人才,不值得与市井之徒呕气,徒然得罪了人,因此才出声干预。”
顾抗听了此言,方才晓得涂蓝玉是为自己着想,一时有些感动,不晓得该说
什么,这时却听得阿管道:“唉呦,蓝玉姊倒说得好听,顾公子可别给骗啦。其
实啊,蓝玉姊只是想要卖弄聪明,故意坏你好事罢了!若不是蓝玉姊强要出头,
阿管倒是颇想看场热闹,瞧瞧那莫一言究竟如何猜铜钱呢。”
顾抗笑道:“说不定莫一言凑巧猜对,那么阿管就得输金子了。妳当真端得
出三两黄金来输嚜?”
阿管道:“我没三两黄金,便问顾公子讨呀。反正顾公子阔气得很,上回随
口便说要送我一个玉坠子赔礼呢──欸,那玉坠子呢?该不会已经送给别人家女
儿了吧?”
顾抗连忙解释道:“其实那坠子是季兄弟之物……”
那白酒甚薄,与季家醇酿相较简直清水一般,下酒菜不算美味,更没什么特
出之处,不过顾抗已经多年未曾与女孩同席谈笑,这时但觉杯里只要能映照出两
个女孩的倩兮巧笑,薄酒粗食便自有一种陶陶然、醺醺然的醉人之意。
三人聊了几句之后,话题便不再转到莫一言之事,涂蓝玉先是问了顾抗考制
举时的所见所闻,接着又谈起了音乐。涂蓝玉与阿管两人,一个弹琵琶,一个弹
锦瑟,俱是习乐之徒,一得知顾抗能吹竹笛,便甚是兴奋,要求顾抗当场吹奏。
顾抗乘着酒兴,遂从怀中取出紫竹笛,按孔引指,将几首得意的曲子加上变奏花
腔,连篇吹出。吹到笛曲高妙之处,顾抗闭上双眼,潜运内八卦,专心致志演奏
。涂蓝玉与阿管听闻竹笛声断奏时有若珠玉疾击,连绵时有若黄莺婉转,节拍虽
越来越快,却板眼分明,无丝毫舛误之句,不由得心下惊异。
酒家中本来还有别的客人正在高谈阔论,这时听到笛声,一桌一桌都静了下
来,屏气凝神倾听,直到顾抗将笛子放下,方才爆出一连串如雷喝采。顾抗睁开
双眼,环顾周遭,发觉原来不只店内其他客人盯着自己,连街上都有不少行人停
住脚步,站在酒家门口听自己吹笛。微觉尴尬之余,顾抗心下自也有些得意,于
是站起身来,抱拳作了一个团揖,谢过众人,接着才小声问涂蓝玉和阿管道:“
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三人付了酒钱,快步离开酒家。顾抗问道:“两位要回崇仁坊嚜?”
阿管道:“涂大娘不租那院子啦,我们现在搬回平康坊去了。”
顾抗道:“那也顺路,顾某陪两位走到平康坊吧。”
其时天色近昏,顾抗牵着黑马,吹了一阵凉风之后,酒意渐退,忽然觉得自
己适才与乐妓和秦楚门弟子在酒家谈笑奏笛,这种行径未免太过放肆张扬,一时
不禁有些后悔,虽然仍旧和二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却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三人往北行去,穿过宣阳坊后,便来到了平康坊的南门。在坊门附近一棵大
槐树下,涂蓝玉停下脚步,问顾抗道:“顾公子,方才那支竹笛可不可以借我一
观?”
顾抗取出怀中紫竹笛,递给涂蓝玉。
涂蓝玉接了过去,赞叹道:“好美的笛子。”皓腕轻摇,将竹笛翻到背面,
察看笛匠刻字,奇道:“开元九年扬州梅管音?这笛子岂不是该有二十年了?”
顾抗道:“这是顾某之师所赠。”
涂蓝玉将竹笛就口,缓缓吹了一首‘长相思’,那是当时长安流行之曲,一
般是由歌妓所唱,以琵琶伴奏。涂蓝玉笛艺不佳,许多细微转折处全被省略了,
长音也没吹足拍就换了气,不过节奏甚稳,音准亦无太大差池,听来仍然动听。
顾抗见她连问也不问,便把自己的笛子拿去吹,吹的又是情歌,不禁有些发窘,
脸上微微一红。
涂蓝玉一曲奏毕,将笛子还给顾抗,摇了摇头,道:“下次还是由顾公子来
吹罢,蓝玉可以用琵琶替顾公子伴奏──我的笛子是胡乱学的,吹得乱七八糟,
真是见笑了。”
顾抗本来想要问‘下次’是什么时候,想起了涂蓝玉的身份,却又把话吞了
回去,只嗯了一声,接过笛子。
涂蓝玉道:“蓝玉与阿管要回坊里去了,多谢顾公子相送。”
顾抗明白平康里中秦楚门人物颇多,二女不好再与自己同行,于是做了一个
揖,道:“顾某告辞了。”
阿管道:“顾公子保重,替我向季公子问好。”
涂蓝玉道:“祝顾公子金榜题名。”
阿管又急急忙忙补上一句:“你若在哪里见着斐长老,可千万别告诉她今日
之事。”
顾抗道:“顾某明白。”跨上黑马,自回崇仁坊季家去了。
当天晚上顾抗向季仁醴简略叙述了日间之事,季仁醴听到有热闹场面自己却
未能参与,难免百叹气千惋惜,最后还补了一句:“你怎没有问阿管,涂大娘把
院子搬到平康里哪个巷曲去了?”
次日是十月初五,许多考生传言这日便是放榜日,因此顾抗大清早连早餐也
不吃,也不要季仁醴陪,便自己一个人跑去看榜。这日皇城礼部南院的榜墙外聚
集了不少考生,其中就有两三个是顾抗认识的洛阳同乡;可惜等到了卯时,金榜
没贴出来,倒是出来了一个礼部的小吏,宣布说今天不会有榜,要考生不必再等
。
隔日一早顾抗又随着其他人去等榜,但榜单还是没贴出来,如此情况接连四
日,一直到了十月初九,朝廷才终于公布《明四子科》上第名单,这一日天还未
亮皇城榜墙上便贴出了虚榜,顾抗卯初时分来到时,榜墙上早已换成黄纸所书的
金榜,榜单前围了一大群七嘴八舌的考生和闲人。
顾抗挤入人群之中,探头一看榜单,心中不禁一愕:“这么少人?”金榜上
每个字都用淡墨欧书写得甚大,名字不多不少就是十个,由右往左读去:元载、
宋少贞、卢旭厚、姚子彦、……、冯子华,其中并没有‘顾抗’两个字;再由左
往右读来:冯子华、沈抗、李时魏、……、元载,还是没有‘顾抗’这两个字;
说来奇怪,这榜单竟好似看来看去都是那十个人,全没变过;名字叫‘抗’的倒
有一个,不过却不姓顾,会不会是礼部官员抄错了?
顾抗确认再三,才相信自己已然落榜,一下子不由得有些妒忿:“我倒想看
看这些人的文章,究竟是不是写得这般好!”
五百余个考生里头就录取这么十个人,也没人保证过说你顾抗一定会上第,
没有见到自己的名字不也很正常吗?可就不晓得为什么,顾抗心上总觉得有些不
平。俗话说:“文章是自己的好。”顾抗未能免俗,心中默默哀叹了一番后,转
身离去。那时路上有人呼道:“顾兄!”似乎是在叫唤顾抗,顾抗却没有回头,
假作没听到,自顾自走回崇仁坊去了。
初冬早晨的寒风,吹过顾抗身上略嫌单薄的衣袍。这一路上,顾抗只见行人
稀疏,车马匆促,两侧道旁的梧桐和槐树俱已凋零殆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