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宗洁(国立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副教授)
─“留住感受的能力,留住爱的能力。”
在谢尔.希尔弗斯坦(Shel Silverstein)的知名绘本《爱心树》中,爱心树和小男孩之
间一个付出所有、一个予取予求的关系,常被解读为人际间情感的无私奉献与牺牲,或是
不对等的守候与期盼,但是爱心树与男孩的故事,其实也提供了思考人与自然互动关系的
线索。
在树与男孩的关系中,树始终扮演着“给予”的角色,而且看起来,它因为给予而感到快
乐;然而当老去的男孩把树干砍掉,坐船离开之后,作者却说:“树很快乐。但是,这不
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快乐显然饶富意味,那是在爱之中的寂寞与失落,也暗示了人
们主观认知的投射与想像。男孩爱树,但他的爱是建立在树支撑了他每一次的生活所需之
上,而在一次次把树仅存的所有带走之后,他始终相信“树是快乐的”。
树很快乐。它因为爱、因为给予、因为牺牲而快乐。自然万物因为对人类的付出而有价值
,因此值得我们的爱与感恩。这样的说法并不陌生。日本曾有一家串烧店的广告海报引起
注意与讨论,内容是一只背着葱的母鸡,历经长途跋涉与重重难关,只为了赶去串烧店当
烤鸡串。此种“牺牲信念”下的商品逻辑,让人们身边总是不乏“自愿被吃”的经济动物
,因为我们(想要)相信,牠们是快乐的。
此种拟人化的想像与投射,说穿了只是合理化人类对自然环境的利用甚至剥削,但一厢情
愿的想像总有盲点,故事中的男孩看不见树的衰老,也看不见它表达爱的形式——例如在
树上刻爱心——其实是对爱的伤害。观诸我们现在的社会环境,许多有关生态保育的争议
不也如此?我们就像任性的男孩,认为自己对待自然的方式理所当然,没有修正与调整的
必要。
但是,我们其实活在一个万物正逐渐走向爱心树结局的世界。没有任何一种生物,承担得
起这永恒而单向的“给予”,“爱心树”们正在凋零。如果我们坚持那爱的模式必然是正
确的,终将陷入一个困局,那就是,这些“爱心树”甚至来不及长大。这是何以有“生物
多样性之父”之称的威尔逊(E.O.Wilson)在《半个地球:我们为生命而战》中,舍弃了
婉转的道德劝说,断然宣布:留半个地球给其他物种吧,否则第六次大灭绝肯定要发生了
。(参见黄怡〈“留下半个地球”—生物多样性之父的最后吁求〉)
威尔逊的呼吁,是对男孩们的召唤。让一棵树用它原本的样貌活着,让苹果留下,让叶子
留下。这看似不切实际却无比沉重的呼唤,是要我们留住感受的能力,留住爱的能力。就
像黛安.艾克曼(Diane Ackerman)在《爱之旅》中引用的那首三千多年前情诗的女主角
,她放开了捕捉的鸟,只为了让远方的所爱可以“倾听鸟的歌声,充满没药的芳香。”
文章转载自OKAPI阅读生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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