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自李惠绵《用手走路的人》)
有着相同文学高度、心灵高度,又同样屡屡为生命顿挫的简媜与李惠绵,
从大学结识至今二十六年,各自在生命幽谷挣扎,努力与生命困顿和解,
跌跌撞撞走出一条道路。这段对谈犹如闺房私语,姊妹情深的挚友,在惺
惺相惜中激荡出许多智慧与参悟(以下对谈简媜称简、李惠绵称李)。
简:一般而言,很少作者有机会在短时间内重新处理之前的作品。这次新
版《用手走路的人》跟二○○○年初版不同,增加新的作品和感触,
作者的心境与解读也不同了。这本书初版后虽然有些波折,但这未尝
不是再次的修正与整顿。我回想你的生命历程时,联想到写回忆录
《乡关何处》的文学评论大师萨依德,恰恰可以对应你的处境。萨依
德生于耶路撒冷,但年少岁月大多在开罗与黎巴嫩度过;身为巴勒斯
坦人却持美国护照;是阿拉伯人却信仰基督教。在他身上,身分认同、
文化归属、国族定位是困难的事,他自始即深深感受无论身在何处都
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一个流亡的人。你的情况跟他不同,
你是禁锢中的流亡:有家,却从小离家;有身体,却窒碍难行;与赵
老师情同母女,却无血缘与法律的关联。很多东西对你来说是“有”,
可是你“有”的定义跟别人不一样;说你“没有”,你又拥有他人所
没有的“有”。你自身如何看待这种样态的生命?
李:对照萨依德“流亡”的想法,我常常觉得有一种“流浪”的感觉。我
将少小离家当作是普遍存在的问题时,就能“淡化”流浪的感觉。两
岸开放后,已经过世的台大中文系张敬老师,暌违四十年后回到故乡
北平,写下〈还乡曲〉三十韵,其中最令人伤痛的句子是“盼到还乡
不见乡,还乡事事断人肠。我在异乡为异客,还乡视我犹异乡”。相
对于政治乱离,少小离家只是个人生命的小遭遇而已。
简:人的第一度生命、第二度生命、第三度生命不一样。我们第一度生命
常常受制于我们出生的家庭、天赋与资源,以及我们后来走了什么样
的路。对你来说,第一度生命相较于其他人,是非常非常困顿的,那
是一个裂谷,不是一个小沟,你是如何通过的?
李:凭著年少的盛气与勇气吧!我也许不甘心人生只是这样而已,形残的
命运是上天给的,我凭著一股强烈要改写命运的意志而通过这个裂谷
吧!我很庆幸自己在窒碍难行中还拥有可以自主的双手和头脑,我的
心灵因而可以超越禁锢,自由飞翔。齐邦媛老师从小就非常喜欢人鱼
公主的故事,曾经送我陶制的人鱼公主,那是几年前在哥本哈根机场
买的,非常精致漂亮,老师在卡片上写:“实在忘不了她脸上的憧憬
与展望。”人鱼公主对爱情的追寻,应该也是超越形体的禁锢。老师
将人鱼公主送我,要我放在案头,这分心意,我懂。
简:当我们能够跟自己的命运和解时,就已经脱离了第一度生命所有的困
境,进入第二度的生命。对你来讲,是学术之路;对我而言,是文学
之路。一个人如果没有办法跟自己的第一度生命和解,他第二度生命
出不来,因为他一定会在第一度生命中与所有困境纠缠,他不能爬到
岸上,当然没有办法抖落一身尘埃、厚重和潮湿,他还没把自己晒干,
怎么有可能再去进行下一个阶段的旅程呢?谈谈你与赵老师的关系吧!
李:我成为赵国瑞老师的学生在一九七二年,至今已有三十三年,我一直
享受这份亦师亦母的幸福,很少想血缘和法律的问题。不过教书十多
年以来,每年会有一次联想,你猜什么时候?
简:母亲节?
李:不是,报税的时候!(笑)
简:都没有办法提供你任何的减税。
李:是啊!每年报税时恨不得像编剧,可以在纸上编几个子女出来。相对
于世间有血缘关系的型态,社会上弑父杀母的悲剧屡见不鲜,这样有
血缘关系又如何?我们没有血缘和法律关系,却情同母女、相依为命,
就人类的情感类型,我觉得也是一种境界的极致了。
简:我得到一个小小结论,这三大项功课交到你手上时,都只给你上文,
下文自己去找。这是一个“截断”与“再造”的功课,这是一种训练,
这似乎是你生命中命定的功课。就像这五年来,你又开刀了,开了几
次刀?
李:两次。一次是因为肌瘤摘除子宫,一次因为长期过度使用拐杖导致腕
隧道关节炎的手术。
简:两次手术的折腾,可说是十倍于人。你把这个经验在第五辑中以“再
借残躯”为标题,为什么是“再借”呢?
李:从三岁至今,身体上已有不少刀疤伤痕,我有时会荒谬的问:“还会
有下一场手术吗?”突然觉得能活下去就是再借残躯。
简:我充分了解你再借残躯的感受。到了四十多岁中年人的心境与阅历,
看待生命确实是比年轻人更懂得“转”,说“扭转”好像又太用蛮力
了,就是说懂得“转化”吧!不过,你提到“借”,我想问:是你向
老天借?还是老天向你借?
李:我一直都觉得是向老天爷借。“再借残躯”的思惟,可以淡化命运的
悲情,当作自己运气不好,借了一个残破的躯壳,仍渴望老天慨然相
借,表示我还想活下去吧!至于是不是“老天爷向我借”,真的不曾
想过。
简:我觉得在你第一度生命那段时间,似乎是你向祂借。而当你走上学术
路线的第二度生命时,换一个角度,其实是祂向你借。你说再借残躯,
何尝不是祂向你借你的心、你的力、你的残躯、你的种种智慧呢?这
样想,就呈现两种不一样的生命境界。
李:我反而会把这个问题想到你身上,二十年来没有间断文学创作,你一
直很忠于自己。上天借你的才华、你的妙笔,从《水问》到《好一座
浮岛》,你的笔调一直在转换,尤其是《好一座浮岛》痛快淋漓,呈
现对当今政治社会的观察,真是幽默超绝,这是上天借你的笔反映“
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正乖”的现象。可是我还是不会想到上天向我借。
简:祂当然要向你借,因为你已经到了一个火候了。
李:我不会同意上天向我借智慧、借身体,要我留下一点点学术成绩。不
过,有个学生曾经对我说:“老师!你是用受苦的眼泪来度化我们。”
如果从这个角度,我也许可以接受你提出“上天向我借”的观点。
简:应该是全部都借,因为上天很贪心,不会只借一项(笑)。一个人的
成长,我觉得是一个进向原理,我们都隶属不同的生命模型,每个人
的模型不一样,你所属的模型在你之前一定有人,可是至少你把你这
个模型、这条路能够得到一个很好的发展,它形成了“参考值”以及
一种进向的效果,这给下一个跟你模型相似的人有一个参照。你的生
命历程,当然非常有参照的价值,也就是说参与的价值不仅是你自己
所属的这一个生命模型,还可以扩及到所有生命的模型。
李:但愿如此!当我与学生分享一些生命经验时,未必都是用形体残缺的
面向当作参考值,而是放到同样处理身为“人”的境况。譬如他处理
爱情,我处理友情,无关形体残缺。学生那句话所以打动我的心坎,
并且让我现在可以接受你的说法,就是不再用我形体上的残缺、怎样
走过幽谷等等,作为别人的典范,而是作为一个人,面对世间情态的
参考值。
简:所以,如果你甘愿被祂借,你就要活下去,直到祂觉得“我已经借好
了”。如果你不甘为他所借,你当然就会终止。从上天向你借的角度
来看,你心情上有时要作适度的疏开,因为当别人为你解决生活实际
的困境之后,你不要认为别人为你做牛做马、做奴做婢;而是有一个
更大的力量要借你,要用你在其他方面,祂不要你把心力放在解决行
动上琐碎的事,祂要把你用在刀口上。因此,不管是赵老师、学生或
是周围的人,你要把接受协助而感觉沉重负荷的心释放。
李: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开解,原来你想用“上天跟我借”化掉我在人情
上的担负。我发现不知不觉落入你圈套了。
简:我自己有时候也会思索这样的问题。过去是我借,我死求活求求来的,
借到一个阶段之后,我居然也没有辜负祂当时借我的一切,我也确实
把我自己带到一条可以走的路,而且愿意视为信仰的路。走到这个地
步,也渐渐觉得“我被借了”。因为感受如此,所以可以摆脱世俗功
名利禄的牵绊,这些名缰利锁绑不住我,因为我知道有人要借我用在
一个刀口上,而那个刀口在哪里?我觉得这样想之后,人生水落石出,
那是一种领悟的快乐。因为这种快乐的充满,我在面对工作时,无怨
无悔;我在面对跟我同年龄、跟我一样出身,当今在社会上有显赫的
头衔,甚至为官、掌握权力、获得各方面的名声,我也不为所动,因
为那不是我要的。我从一个老朋友的角度看到,你也到了那条路上。
李:这样用心良苦叫我活下去,我承认,这番话语的确打动了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