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述《goetz (这世上还是有正义吧?)》之铭言:
: 标题: Fw: [讨论] 朱敬一欺负小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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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 kantantantan: 朱根本读错重点了吧,他喷的那句中医不科学根本不 04/26 17:42
: → kantantantan: 是作者的看法,只是引述的历史资料罢了 04/26 17:42
: → kantantantan: 我是不知道“大学者”骂“小编辑”回文是“放屁” 04/26 17:44
: → kantantantan: 和“呸”有没有比较有水准啦 04/26 17:44
兹把雷所长的回应附记于下,为历史作个见证:
全文连结如下
https://voicettank.org/20240427-1/
雷祥麟:
朱敬一院士针对拙作《非驴非马:中医、西医与现代中国的相互形塑》在脸书发表了一篇
长达两千字的评论,读完觉得十分感佩。平日我在读完带给自己启发的书籍后,也不时会
觉得应该努力写下我的心得,好与爱书人在分享阅读中得到更深的理解、思考与喜悦,只
恨总是力不从心。看到朱院士这样勤于阅读与分享,带动社会阅读与讨论的风气,觉得很
感谢与佩服。
对于身为作者的我而言,朱院士的评论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在最后提及他四十多年来打太
极拳对“气”的体会。这也是我在中文版序中所说的,我一直想把这本英文学术著作翻译
改写为供大众阅读的中文书,就是因为中医现代史一方面关系现代化与国家发展方向等重
大问题,另一方面又涉及我们个人非常切身的体验与困惑(页13)。朱院士以鲜活细腻的
文字描述“气遍周身,气敛入骨”的亲身体验,令人感到无比真切,但他最后不无遗憾地
表示:“这些气的感受,要怎么‘科学化’检验?我完全没有概念”。
我自己的猜想是,因为朱院士对于气有这样长期而深刻的亲身体验,也在思考如何才能将
这种对自己而言无比真实的体验加以“科学化”,而又感到非常困难,所以他的评论是基
于《非驴非马》书中所描述的历史而做出进一步的思考。《非驴非马》是一部基于原始史
料的历史著作,但的确不是只想描述历史,所以结论那章题为“与现代中医一同思考”。
看到读者由阅读此书而开始思考与分享他们本身所关切的问题,甚至许多专家花大功夫写
下细致精彩的意见,作者当然觉得感动莫名。
只是我不得不指出,朱院士说“反对作者意见”的部分,其实是在反对当年中医批评者的
论点,而不是我的观点(参见页35),说“作者批评陈果夫的实验‘次序颠倒’”,那也
是中医批评者提出的批评(参见页 275)。我的想法反而与朱院士相去不远,是以觉得朱
院士相当精准地捕捉到当年中医批评的最大问题。朱院士反对中医批评者的这几个论点,
如果书中的中医改革者与陈果夫等人地下有知,应该都会感到认同与共鸣。而他们感到有
苦难言之处,就在于他们与朱院士一样相信自己见到许多有价值的东西,但是他们想要将
其科学化的努力却被中医批评者论断为“非驴非马”——绝对没有价值、绝对不会成功、
绝对没有意义。
应该也是由于气功的体验,朱院士很自然会想追问《非驴非马》中的“中医”究竟有没有
包含气功,也因此困扰于书中为何没有为“中医”提供一个定义。朱院士的提问是:“本
书‘非驴非马’的主词究竟是什么?….但就本书而言,非驴非马的主词显然是‘中医’
。但是全书没有一个地方定义什么是‘中医’。是把脉针炙吗?是中药治疗吗?包括气功
吗?包括阴阳五行等理论吗?我不是在这里找碴,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主词的定义是什么。
不了解定义,阅读推论就很吃力。”
我完全相信朱院士提出这个问题不是找碴,我现在更可以体会读者可能会因为缺乏定义而
在阅读时感到困惑,如果有机会的话,改版时我会设法先为读者提供更好的准备。但直接
回答朱院士的问题,《非驴非马》一书的主词其实不是“中医”,而是当年改革派中医师
所宣称要创造的“新中医”,而这本书是关于那个“新中医”逐渐成形,却被论断为一个
非驴非马的杂种医的故事。
中医的英文是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看起来是“传统”的延续,中医支持者
也常以保存文化传统为论据,但事实上它相当多的特征却是在这段成为“新中医”的历史
中才新创获的。这本书就是想捕捉这个“号称传统、实则巨变”的历史过程。
当年的中医师认识到自身面临生死存亡的挑战,一定要彻底地改革,成为一个全新的、被
认为“科学化”的中医,所以曾考虑放弃许多我们以为很核心的元素,如阴阳五行与气化
,也有很多我们今天常识中认为很核心的中医元素,如“中医气化”与“辨证论治”(第
八章),都是纳入现代医学与科学概念之后,才新近发展出来的,但这不意味着它们是完
全没有历史根据的发明。举例而言,今天国际上想到中医时,一定会想到针灸。或许会令
大家意外的是,在1930 年代的上海,针灸被鄙视为“混沌医疗”的一部分(页170)。改
革派的中医师,受到日本经验的启发,才正式决定将针灸高举为“新中医”的四大核心之
一(页214)。当时陈果夫还建议将按摩与“中医的心理治疗”(他指祝由)纳入中医之
中 (页215),而台湾的杜聪明博士曾说:“关于汉医与西医的优劣,我并不敢断言,但是
只有在接骨这一件事上,我敢说接骨要比西洋的外科伟大多了”。[1] 如果这些建议得到
接受而且延续至今,“中(汉)医”的定义会变得何等不同?我们今日的生活与保健又会
变得何等不同?说到我们今日的生活,顺便提一点,当年也有中医师主张基于医食同源,
而要将食疗纳入“新中医”的核心,但由于当时主导改革的中医师一心想使“新中医”变
得越像西医越好,觉得强调食疗是自我贬低为食品调理师,所以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像领
有中医执照的庄淑旗博士 (1920-2015)长销两百多版的《怎样吃最健康》,就是要等到二
十世纪下半不同时空环境里才能出现的新发展。
[1] 雷祥麟,〈杜聪明的汉医药研究之谜:兼论创造价值的整合医学研究〉,《科技、医
疗与社会》, 11 (2010) 199-284,关于接骨的部分见页244。
为了看见这样动态的形成过程,《非驴非马》以解读一张中医尚未成形时的“上海医药形
势图”来切入。感谢左岸出版社的努力,他们比出版《非驴非马》英文版的芝加哥大学出
版社做得更好,贴心地把这张图放大,做成一张可以剪下的单页,放在全书的末尾。读者
如果仔细观看此图的话,会发现绘图者为1930年代上海的医疗列出45个条目,其中却找不
到“中医”。因为当时的中医还未成形,中医师是在集结推动“新中医”时,才首次建立
全国性的组织,并开始尝试系统化中医、统一病名,并为“中医”提供官方的“定义”,
例如纳入针灸为中医四大领域之一,只是那时他们又拒绝被称为“中医”,而自称“国医
”。
另外,当时图中有许多与宗教相关的条目,却都在中医形成的过程中被逐出中医。读
者可以依照自己的兴趣与关心,在图中寻找中医尚未充分成形时的条目,追索自那时以来
它演化的轨迹。回到朱院士关心的气功问题,我印象中当年的中医改革者似乎没有考虑过
纳入气功,我无法完全确定,但很可能是如此,因为推动“中医科学化”的改革者一度主
张“科学化”的具体目标就是“全盘推翻气化”(页205-210),很难想像他们同时又提
倡将气功纳入中医,但1949年后的情形可能截然不同。
《非驴非马》没有从一开始就提供“中医”定义的原因,就是希望读者能感受到这个后来
被称为中医的东西,如何在历史中挣扎成形,其中每次政治抗争、每个学术辩论、甚至实
验室内突破性的研究成果,都曾参与形塑之后中医的形貌,从而体会到历史性思考的意义
与魅力。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在出发之前,我应该让读者先知道他们即将目击的历史过程
的核心,就是重新界定何为中医。
在朱院士发表读后感之后,有些朋友好意告诉我许多人在讨论与《非驴非马》相关的议题
,很感谢朱院士的点评。但大家可能没有充分意识到,光是出版社愿意出版这样一本烧脑
的学术作品,而且竟然还有读者欣喜捧读,就是何等不寻常而值得珍惜的台湾奇蹟。就算
是我景仰的欧美科学史大师,恐怕都绝对不敢梦想有一天他们的著作能够陈列在综合型书
店的热销区。这一切都要感谢台湾众多人文社会出版社的努力,特别是全程照护《非驴非
马》问世的左岸出版社责任主编林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