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泳于死亡之海:母亲桑塔格最后的岁月》:我们如何思考死亡?
致谢 Savoir 刊登本文:https://www.savoirtw.org/article/4523
说到桑塔格很难没有人听过,就像对文青提到村上春树一般,这也是书名以“桑塔格”为
名的缘由,即便在书里头作者 David Rieff 都以“苏珊”称呼他的母亲。原先认为这会
是种消费,毕竟所有人都认识桑塔格,但没有人认识桑塔格的家人,即便如作者作为子嗣
且为作家,但他无论在外国或台湾的境况几乎都是较为罕知,我也不例外。然而,在阅读
过程中却渐使我改观,这并不是一本打着我母亲是桑塔格的畅销书,而是对于一位知识份
子从旁侧写的报导纪实性文学,且也正正因为作者具有血亲的身分才能让我们看见这些。
但这样的纪实著作,是否道德?这有些像是卡夫卡的书籍被违背其意愿而出版一般,但若
布洛德没做这样败德的事情,20世纪文学不会有那么大的动荡。不过在桑塔格这里的情况
有些不同,因为《泅》一书并非其自身的著作,而是旁观者的见证而为之纪录。虽然残忍
,但也揭露了一些关于死亡的样貌。
桑塔格(Susan Sontag)死于 AML (急性骨髓性白血病),但在这之前已经经历过与癌
症的“战斗”,在上个世纪癌症就如同当代的黑死病一般,能存活下来更是个奇蹟,在近
代的个人主义之后,“…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却是人之为人的一项特质。”(页143),桑
塔格也不例外。甚至在经历这种统计上的异数经验后,更会对此产生更大的向往。只不过
,任何的存活都只是种延命,“…能够做到至少把许多癌症转变成‘慢性’疾病而非不治
之症那么,我们就只好死于其他疾病了—对付这些疾病,我们没什么更好的办法,而且它
们也拖不了多长时间。”(页153)
获取越多的知识将会使人堕入更深的死亡幽谷,就像桑塔格无神论一般无法将宗教当作鸦
片一般吸食,没有任何安慰,没有彼岸作为精神的寄托。死了就是死了,即便再怎么把自
己当作特例看待,然而,“如果正如我相信的那样,我母亲一直以来都想像自己与众不同
,那么,他最后一次的疾病残酷地揭示出这种自负的脆弱性。这体现在它无情地让她遭受
痛苦和恐惧。”(页150)所谓的公平(Fairness)一直都是规范意义上的,因为事实上
的公平不存在,除了死亡。
惟,死亡是唯一的事实上公平,因为没有例外。
有戚戚之感正是我总把“知识是我唯一的信仰”当作信条,但经由作者对桑塔格作为知识
份子的死亡见证,正好会让对于知识信仰者感到惊恐。桑塔格在面临厄疾时汲汲于获取更
多的知识,但获取得越多越是揭露现实。求知是种对真相的渴求,但难以想像的是真相对
自己是残酷时,我们该如何“接受”—而接受是与知道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一个简单
的事实是,我母亲活多久都不可能活够。她醉心于活着;就这么这么直截了当。”(页
132)热爱生命者否认死亡,即便我们都能认知到的死亡并非对立于活着的对立概念,而
是在生命循环中的一个环节—最后的环节。
在上个世纪资讯尚未如此发达时,作者提到医病关系中经常出现的是对于病人的欺瞒,这
种白色谎言固然出于善意,但也是权威的知识垄断,同时,也是家父长主义的表现。但会
否揭露现实是即便对于如同桑塔格般的人格也是无法承受之重?“…残酷的现实面前,假
使医生没有把病人当赢而的本事—意味着消除恐惧,让患者心里踏实,而非居高临下,或
者在她面前逞什么威风—我母亲在死之前几个月就已经疯掉了。”(页127)即便作出无
数的哲学分析包括说谎的不道德、家父长行为的自主性剥夺,但在真切面临到这种道德决
疑时是否我们仍能如此抽离地审验命题?
桑塔格无法想像没有她的世界如何存在着,其实,我们都无法想像没有自己的世界如何存
在着。我们无法去设想我们未观察到的事物就“在”那儿,我们是在我们思考的情况下证
验自身的存在,这是笛卡儿式的思想基础,问题在于,我们无法思考时,存在又是怎么一
回事?外于我的世界在“我”已不思考,不存在时,又是如何存在?
我们无法思考无法被我们思考之事物。
活着就是走在步向死亡的林荫路途上,从来没有康庄大道,也没有英灵殿等著任何人前往
,那些都是活着的人编织出的神话,包括宗教亦同。若不是有这些神话,谁能愿意忍受此
世的苦难—被狮子啃咬、在战场给长矛刺穿?
“…然而,当然,想要与死亡达成最低程度的妥协,其实就是活在当下。如果你看戏看到
第三场却还在期待接下来的两场,那么,曲终人散的前景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页32
)“活在当下”似乎已是浮滥正向思考的箴言,但活在当下却是我们所不得不,除了时间
是我们所建构出的概念而已之外,对于未来的盼望其实都是虚妄,因为真正的未来对我身
而为人的我等而言,只有死亡:纯粹的灭。
作者所测写出桑塔格的经历中,让我想到我们每个人都将跟阿兹海默症患者一般无助,脑
部越是发达者对于患病而言是坠落地越快,同样的,桑塔格对于知识的渴求越是强烈,让
她越是难以面对作为人将必然面临的终局。“然而,她死去了,她经历的是其他癌症患者
也会经历的死亡,她肯定渐渐地相信这一点—在这样的死亡中,知识没有用,抗争的意志
没有用,医生的医术也没有用。...”(页143)不过纵然如此,在这种种的虚无中,对于
存在的意欲却是最为强烈,“她认为世界是个藏骸所...但她怎么活也活不够。她认为自
己不幸福...但她即使不幸福,还是希望能活多长,就活多长。”(页135-136)
桑塔格的死亡历程(这里所指的是从确诊到死亡之间,而不包括整个生命)是缓慢而痛苦
的,因为她想活着,无法接受死亡的同时也去尝试所有一切能继续活着的可能—即便人的
最后可能只有死亡一途。只要在最后是能让生者能赶到些许安慰,即便这仍然是令人感到
惧怕的描述,
“她的死是安详的,就像死亡一样;我是说,她死时几乎没有痛苦,几乎看不见任何的焦
虑。她就这样走了。她先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停了四十秒(如果你看着一个人死去,这四
十秒是一段令人极其痛苦、不知什么时候会戛然而止的时间)。然后又深深地吸了囗气。
这样只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停止就成了永恒,这个人已不再存在,斯蒂芬·尼默说:‘她
走了。’”(页152)
所有生者无论作为、不作为都将带着罪疚感继续活着,因为无论做了什么、没做了什么,
对于以“生”相对于“死”的二元观念中,任何作为对于死都无法否定,却只能延缓。死
亡之海并非临终者所独游于其中,而是在看着、写着、想着、活着—或说,存在着的人们
,的存在实际境况。
“…当她去世时,我们在她的死亡之海中,陪着她一起由著,看着她死亡。然后她真的死
了。至于我自己,我发现我仍然在同一片死海中泅泳。”(页149)
picture credit:https://www.savoirtw.org/article/4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