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病》:瘟疫与法西斯独裁的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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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卡雷尔.恰佩克(Karel pek)发表了他的剧作《白色病》
(The White Disease),这位早以另一出剧作《罗梭的万能工人》(R.U.R.)闻名于世
的作家(英语“robot”一词便是出自这部作品,而后为广传),自三十年代开始,也曾
被多次提名竞逐诺贝尔文学奖。然而,因着当时欧洲的政治情况,人们对《白色病》的回
应倾向两极化。
一方面,《白色病》受到右翼政客吉日.斯特林尼(Ji술St槟rny )强烈的批评,
法西斯政党斯洛伐克人民党(Slovak People’s Party)评之为“有害”。但在另一方面
,《白色病》马上受到了欧洲各地文人的赞许。德国大文豪汤马士.曼(Thomas Mann)
对《白色病》的人文关怀精神赞誉有嘉,[1] 甚至,在剧作出版的同年,他就曾致信阿尔
托,表示自己对流亡捷克斯洛伐克的德国同胞表示关注,希望同是反对纳粹政权的阿尔托
可以告诉他,流亡捷克的德国人的真实生活状况(其后曼本人也流亡到美国)。[2]
在上世纪的三十年代十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夕,面对纳粹德国的掘起,以至其权力对
捷克斯洛伐克的威胁,恰佩克曾多次公开批评法西斯主义,自然是法西斯主义的眼中钉。
到了《白色病》,恰佩克便直接把对自己法西斯的看法化成戏剧,试图以艺术对抗专制的
极端民族主义,让他们知道“棒喝”的真正意义。这不难想像何以他会受到右翼人士的批
评。而在右翼与瘟疫流行的今天,再读《白色病》仿佛又是一种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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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病》讲述一种来自中国,名为“郑氏病”(Cheng’s disease/ngova nemoc)
的不治之症已经席卷全世界(不要问为什么叫“郑氏病”,我想只是巧合)。这种传染病
表面症状类似痲疯,但却比它更奇怪、更具杀伤力,因患者皮肤出现白色的斑点而姑且被
叫作“白色病”。这病会杀人,患者通常就只有一年的时间,使得人心惶惶。患了病的人
认为这可能是神要降罪于人,都在求神打救。古怪的是,“白色病”只对五十岁以上的人
具侵略性;年轻人似乎就是有一种神秘的免疫力。但也正因为如此,剧中国家的独裁元帅
才会忙于发动战争,对瘟情的严峻漫不经心──毕竟,年轻人才是战争的主要投入,年老
的人由他们死去也只能算是不幸而已。
这时,一位名叫盖伦(Galén)的神秘医生突然出现在属于党的疾病研究所,声称自己找
到了“白色病”的治疗方法。研究所的首席教授起初只把他当才疯子,直到他得知,盖伦
是当时最伟大的医学教授利连塔尔(Lilienthal)口中最得意的门生“大孩子”(Dě
tina),才愿意接受他的建议,把医治穷困患者的第十三号大楼归他管辖,用作实验之用
。
事实上,盖伦医生只愿意治愈穷人,他要求准患者携带收入证明,凡是有钱的一律不收留
。他甚至要求前来采访的记者们向外宣布,只要政府愿意停止战争,他就会医治所有患者
。盖伦之所以要如此偏执,是他想要借用有钱权贵们向政府施压,以达到他所渴望的世界
和平。以至,后来连独裁元帅身边的得力助手也病倒了,盖伦便利用他作为其中的谈判筹
码(这位名为克鲁格[Krug]的工业家,似乎是现实历史中帮助希特勒的工业家族克虏伯
[Krupp]的化身)。
独裁元帅当然不会轻易屈服。他知道盖伦想要利用富人的力量反抗,便设计了一场诡计,
声称盖伦的一名前学生也掌握了“白色病”的根治方法,并开始向富人出售能一时消除症
状的假药,继而展开了对邻国的侵略。直到最后,连独裁元帅本人也得了“白色病”,才
认真要考虑盖伦提出的协议。但偏执的独裁元帅还是死于“白色病”,到死前还是喊著“
战争万岁”;而偏执的盖伦医生也因为不愿意高呼支持战争而被杀。
最终,剧场以欧洲继续饱受战争和疾病的催残而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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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病》要刻意强调中国为瘟疫的源头,大概可以归咎为十九世纪末,香港把鼠疫带到
欧洲的结果。但在另一方面,这也似乎显示了一种属于捷克斯洛伐克人的世界观,和他们
民族心灵的展现──中国不是好东西,捷克人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也有一些惯用语,把坏的
天气以“中国”作为形容词。
剧中的医生名字叫“盖伦”,也是大有来头。这个盖伦,指称的是公元二世纪希腊名医学
家盖伦(Galen of Pergamon)。恰佩克还刻意说明过,剧中的盖伦就跟历史上的盖伦一
样,都是来自当时属于希腊的别迦摩(Pergamon)。
偏要用到罗马时期的医学家盖伦作为主角的原型人物,大概是他作为医者的精神气质。就
如,《白色病》中的盖伦强调医术所为一种政治和道德的实践,似乎跟二千年前持柏拉图
主义世界观的盖伦互相呼应。此外,在历史上,盖伦的医学观由希波克拉底(
Hippocrates)影响,而希波克拉底是史上第一个能真正被叫作医者的人,这就不在话下
,另外,他也是第一个反对疾病为天谴或超自然力量所致的人。这似乎也符合了《白色病
》中盖伦的形象。
在表面上看来,《白色病》中盖伦似乎违背了希波克拉底誓词(Hippocratic Oath)中所
提及,救济所有病人的医者品德,就此,恰佩克甚至要至信当时国内的医生们,澄清剧中
的医生并无所指。[3] 但细读誓词中的一句:“无论何适何遇,逢男或女,民人奴隶,余
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福,并检点吾身,不为种种堕落害人之败行,尤不为诱奸之事。”
或会发现,所谓医德,本来就超越了纯粹的救济精神。那么以医术作为解救人类的手段,
在一个角度看来似乎亦无不可。正如恰佩克又说过:
这个剧本的想法来自我的一个医生朋友:伊日.大众特卡(Ji술Foustka)医生。那个
主意是,一位医生发现了一种可以消灭恶性肿瘤的新射线。他在它们身上找到了死亡的光
芒,在它们的帮助下,他同时成为了独裁者和这个世界不祥的救世主。 一个掌握人类命
运的医生。这个的想法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4]
其实,恰佩克的父亲也是一名优秀的医生;除了医事,他还是社会的活跃份子。恰佩克甚
至会称他为“世代民族觉醒的好例子。”[5] 可见他对恰佩克的影响。此外,经历了第一
次世界大战,恰佩克就特别痛恨战争,认为所有人都只会是战争输家。[6] 因此,恰佩克
才会在《白色病》的序言里说:“战后人类最鲜明的特征之一,就是人性的退却。 这个
词象征了对生命和人权的虔诚尊重,对自由与和平的热爱,对真理与正义的追求,以及其
它在欧洲传统意义之下,作为人类进化目的而保留至今的道德假设。 ”[7]
正如鲁迅会认为,只有医治人民的心才能真正救国,继而弃医从文。就此,恰佩克似乎持
一种相反的看法,认为假如一个医生能掌握独有的医术,便能为世界带来和平。但又细看
两者,又会发现两人好像在走近似的路……
* * * * *
由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十日谈》(Decameron),到莎士比亚的剧作,瘟
疫都会被指为神对人的惩罚,这似乎已经是过度普遍化的剧情。但当台上出现一个满面瘟
疹的角色,不仅有对当十足的戏剧效果,还有引申的道德含意。[8] 《白色病》的第一幕
正是讲述求神打救的三个病人;但可以说,恰佩克想要反对这种带神学色彩的剧场美学观
。
罗马时期的神学美学家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就很反对剧场,在《上帝之城》
(City of God),他就曾把剧场跟瘟疫作类比,认为剧场损害一个人的心灵,就如瘟疫
损坏一个人的器官(这自然是剧场作为罗马神话的展现有关)。[9]
圣奥古斯丁的这个说法,在表面看来好像就纯粹是反剧场;但认真细读他的想法,会发现
把剧场比作瘟疫实在是有挑战核心权力的意味──他反对剧场,真正的用意是批评罗马神
话的世界观。正如,恰佩克偏要以瘟疫作为《白色病》的主题,要的是同时批评于欧洲核
心的基督教价值,和当时新兴起的法西斯主义。
于这点上,似乎要沿着法国戏剧理论家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的文章,〈剧
场与瘟疫〉(The Theater and the Plague)细说……
注释
[1] B.R. Bradbrook, Karel Capek: In Pursuit of Truth Tolerance And Trust,
(Sussex Academic Press, 1998), pp. 69–71.
[2] Thomas Mann, Letters of Thomas Mann, 1889-1955,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0), pp. 129–221.
[3] 参考 B.R. Bradbrook, Karel Capek: In Pursuit of Truth Tolerance And
Trust, (Sussex Academic Press, 1998), p. 68.
[4] Karel pek, Renata Flint and Robert M. Philmus, “Preface to “Bílá
Nemoc”,” Science Fiction Studies, Vol. 28, No. 1 (Mar., 2001), p. 2.
[5] 参考Thomas Ort, Art and Life in Modernist Prague: Karel Capek and His
Generation, 1911-1938.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 19.
[6] Ibid., p. 104.
[7] Karel pek, Renata Flint and Robert M. Philmus, “Preface to “Bílá
Nemoc”,” Science Fiction Studies, Vol. 28, No. 1 (Mar., 2001), p. 2.
[8] 参考 Louis F. Qualtiere & William W. E. Sllights “Contagion and Blame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The Case of the French Pox,” In Literature and
medicine 22(1), (2003), p. 20.
[9] Saint Augustine, City of God, Book I: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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