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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醒:引文以标楷体做区别,故入网志观看,较能分辨引文及心得)
2019.01.30 读台会,导读:朱宥勋,下为笔记及相关心得,读书会由新台湾和平基金会
主办。
1. 陈千武《活着回来》
《活着回来》是短篇连作集,小说大抵以台湾志愿兵林逸平为主述者,描绘其南洋兵
役的经历,带着自传性质。本以为各篇章是不相干的短篇,却赫然发现各篇是以时间轴贯
穿(偶有跳接,但大抵照先后顺序),这样的编排设计,或许使得某些安排被削弱,比如
说〈输送船〉明明有着序诗〈信鸽〉,本该置于首篇,却被放到第二篇,其序诗的定锚效
果,难免有所削减。但对我这种不擅长排时间顺序,有时又很固执想弄清先后的人来说,
多少算贴心吧。
读《活着回来》,起初会对少量却明显的语法不顺感到困惑,但越读越顺,考量到陈
千武是所谓的跨语世代,必须从熟习日文的状态下,重新学成另一门语言(中文),觉得
其文采……真是厉害!那已经不是“考量到OO状况,已经算是不错了”,而是在优异的
水平下,再回首去估算其经历的困难,不由得肃然起敬。(至于那些小错误呢?感觉是努
力的极限)且读惯了日本翻译小说,倒没特别注意到有无日文语法影响?更明显的是,是
《活着回来》多少太凭恃经验的独特性,解释过满,尚有修改空间,单一篇不甚明显,可
看到林逸平一篇又一篇解释他的志愿兵可不是志愿而来,委实囉嗦固执了些。(也可以解
释成他真的超介意被误会)
小说目录如下:
旗语/输送船/死的预测/战地新兵/雾/猎女犯/迷惘的季节/求生的欲望/泄愤/夜
街的诱惑/异地乡情/蛮横与容忍/默契/女军嘱/一向/缩图(代后记)
朱宥勋在导读时,指出若以创作时间轴排序,则如下:
(京子的爱1964)/输送船1967/雾、猎女犯、遗像1976/旗语、死的预测、泄愤、夜街
的诱惑、异地乡情、女军嘱1981/战地新兵、迷惘的季节、蛮横与容忍、默契1982/缩图
1983/求生的欲望1984/(丈夫的权利1990)/(跨越岔道1995)
(括号内的三篇小说,收录于《情虏》,却与此书内容略有相关)
在1981年前,陈千武大略都是零散创作,也大概是在这之间酝酿出以南洋经验为系列
创作的计画,最明显的印证是1981年的那六篇作品,其创作顺序也扣合了小说内部的时间
顺序,由先到后。而大概是发现想表达的不够完整,到1982年他又再补上五篇小说,这五
篇依旧是以时间排序,可以视为一再补洞的历程。慢慢补齐,慢慢完备。
2. 序诗〈信鸽〉的解读
埋设在南洋/我底死,我忘记带回来
为什么死会忘记带回来呢?读序诗前两行,我率先想到的是生死不明。收录此诗的小
说〈输送船〉,有句暧昧的话──谢蜀,你把你的死,沉藏于海底了?这样,你永恒不会
再死─。(P51)而在〈死的预测〉,主角与战友赖文钦讨论起谢蜀,他在空袭下失踪,只
能断定死亡,两人不很确定,不敢相信,这生死未卜、状态不明的状况,反彰显了死亡的
特殊性:死,是不能无声无息消失的,是要有依据(见到尸体),需要被布告、被传递、
被说明、被知晓,才能真正的结束掉。
能合情合理推断应该是死了,却仍留有暧昧空间的未结束,这样的状态,既是对角色
的描绘,也隐隐扣回诗人/作者自己的生命经历。他在南洋经历的一切,到底于战败后是
否结束了?作为旁观者,或许能很简单地以历史大事表的几个字“天皇无条件投降”、“
台湾光复”做断定,可结束--特别是个人体验上的结束--从来不是只言词组就能咬死
的东西。那留在南洋,忘了被带回来的死,仿佛就是来不及真正结束的结束(死),因为
种种复杂状态(比如,来不及好好整顿自己对日本的复杂情感,就要迎接新的统治者),
那些情感、体验、生命的阶段变化,尚未归结、理清,只能被迫遗留、延宕在那,在南洋
发生的一切,被遗留在那个时空,而必须等待迢迢岁月后,以笔阐述、厘清--原来,某
一部分的我死在那里啊!而唯有当他完成了《活着回来》,死亡才得以被昭告、才得以真
正结束,就如同若干年后,从南方信鸽带来的死讯。
我底死,我忘记带了回来/埋设在南洋岛屿的那唯一的我底死/我想总有一天,一定
会像信鸽那样/带回一些南方的消息飞来──
小说集最末一篇〈遗像〉,透露一些复杂的讯息,一是钦的死,钦是赖文钦,出现在
《活着回来》若干篇,钦真有其人,为赖襄钦,死于二二八,陈千武曾翻译其日文诗集《
途中》。钦的死,倘若拉回〈死的预测〉中,林逸平与赖文钦的对话,多少能看出言外之
意──“死神宽恕了我……”赖文钦说。/“不,死神遗弃了我……”林逸平说。(P66
)在战友纷纷死于南洋,死于归回台湾后的政治劫难后,死不成的林逸平(陈千武),他
内心的被遗弃感到底是什么呢?而奇特的是,在〈遗像〉内读完钦的诗〈梦 脱落〉的主
述者“她”,“她带着那张信纸,走出灵堂,觉得终于这样见面,已经得到了互相的谅解
。/于是,她的脚步,轻松起来了。”(P333)如果纯就短篇脉络阅读,会对于结尾这般
谅解与轻盈为之困惑,但朱宥勋指出,那样的谅解,其实要放在整本书之下才说得通,信
纸就是整本书,作者已经把他的死讯返还、递送,于是,得到答案的我们得以轻松走出灵
堂。
但真的能轻松吗?
3. 纯洁的心
我是等到朱宥勋说男主角林逸平很沙文,才意识到他的洁身自爱下,隐藏的另一种男
性沙文心理。朱宥勋将小说中对林逸平有好感的女性分为两类,一种是身分跟他平等的、
甚至比他高的,比如是台湾人、日本女性、荷兰人,一种是身分低于他,比他弱势的,比
如南洋的女性。对前者,他能勉强允许自己接受,对后者,他则是拒绝、不忍欺侮。或许
是我的神经被叶石涛磨得有些粗了(注1),起初根本没设想到这种“我不忍欺侮”或者
不愿去慰安所享受,所默认的高低顺位及男性优越感。(那种优越感类似于,有些绅士之
所以有礼温柔,正是因为他们彻底地轻视女性,所以才要去保护弱小的她们)
林逸平的态度是没那么显著沙文的,他并不会直接表明“被喜欢的厌烦不耐”,也不
会若一些平凡男角自问“像这样懦弱胆小无能的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喜欢呢?”他甚至
有些时候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有些狼狈,比如在〈死的预测〉内,对松泽京子的主动示好
,他反而是“妳不怕别人看见?”的尴尬迷惘,甚至不敢自动接近,到最后才接受。在〈
求生的欲望〉,面对率直说喜欢自己的拉莎娜,他则是困惑:究竟,拉莎娜对于“喜欢”
和“爱”有什么不同,都还无法分辨。(P221)而当素珊公主的求爱诡计得逞后,他则是
拚命地洗净下半身,意将性病的恐怖也洗掉,甚至作者还下注解:然而,“性”对于目前
林兵长来说,正和“战争”一样,是迷糊不明的东西,是不属于自己的意欲为需求的东西
。(〈求生的欲望〉,P209)
林逸平的沙文意识,不是那么显而易见的,而是要好几个短篇反复堆叠,渐渐意会到
其中的模式,意识到他的女人缘也太好了,意会到他的拒绝与接受有其规律,意会到他的
不敢不为默认的道德枷锁,才能层层剥开底下的相悖心态──正因为自己是优越她们的,
所以更不能随便欺侮、利用她们的好感,做出不道德的行为。可认真来说,正因为他周围
有太多不顾这种道德界线、轻易投身肉欲的士兵,所以我反而觉得林逸平的沙文意识是调
控在一种可接受的限度内(好歹没有女性真正受害)。他的轻蔑也不完全是真的轻蔑,更
接近对于未知之物的维持距离(像是他揣测土人女性是否知晓爱,既带着文明开化者的质
疑,也有种纯粹的好奇,好奇是否有超出文明人想像的另一框架标准),而他时而不可控
的性欲,怎么说呢,其实也是人嘛。
而我喜欢朱宥勋对于〈猎女犯〉的解读,林逸平在整场战争中,心心念念的是想保持
纯洁的心,于是他超然于性,超然于战争之上,他不若其他人以性作为郁闷排解,对战争
,则是透过台湾人日本兵的双重身分,既涉身在内,又超脱其中,是我们的战争,也不是
我们的战争。可面对作为慰安妇,跟自己有着同样福佬口音的混血儿赖莎琳,他感觉到某
种无法轻易撇清责任的罪咎,这才是真正的纯洁,如果他自私一点,可以双手一摊,将自
己切割于外,可他不能,他必须承认自己也在这个共犯结构之内,而且对此无能为力。而
这正是纯洁的最高点,既想要纯洁,却无能纯洁。
4. 国际意识
朱宥勋指出,如果观看小说,不难发觉陈千武不仅仅把权力关系放置在台湾志愿兵与
日本兵,他的视野更大,日本、冲绳、台湾、华侨、印尼、荷兰,各国籍的人在其小说之
中,微妙的权力关系与高低,使得小说不只是本岛人与内地人的对抗,更具备奇特的国际
视野。(注2)特别是当日本战败后,林兵长拥有的是某种逃逸于规范与框架之内的混乱
属性。就好比他在〈默契〉内,对于印尼独立军的哄骗:
林兵长故意夸大的说:“我住在台湾,是台湾人,和这里的华侨依样,不是日本人。
台湾曾经是日本的殖民地,受过日本统治五十年;你知道吗,你们印度尼西亚受过日本的
统治五年,从被殖民五十年和五年类似的情况来说,你我该称兄道弟,而你是弟弟。你们
国家要独立,我以哥哥的立场,很高兴声援你们独立。我要和你一起喊‘默迪卡!’,印
度尼西亚默迪卡!苏卡诺默迪卡!你觉得怎么样?”
印度尼西亚军官听了林兵长喊他们独立、自由、万岁的口号,很不自然地歪著嘴巴笑
著,且莫名其妙地握紧了林兵长的手说:“我们是兄弟,我们是兄弟,你要去哪里都可以
,去吧!兄弟,印度尼西亚默迪卡!”
林兵长爽朗而得意地要越过岗站,傻呼呼的独立军士官却挽着他的手臂说:“老兄!
日本战败了,你们福尔摩沙是不是也要独立?我也要喊你们国家默迪卡……”
“不,不!”林兵长一瞬踌躇了再说:“福尔摩沙被殖民五十年,神经都麻木了,不
像你们这么年轻闹独立。在我的故乡,兄弟们都为了回归祖国而兴奋着呢……”
“祖国?是什么?在哪里?”傻呼呼的士官什么都不知道。
“中国,你知道吗。跟这里的华侨一样的祖国……”(〈默契〉,P297~298)
利用身分的独特性,取得自由通关的“哥哥”林兵长,却落入了自己挖的陷阱内,可
这真是陷阱吗?会不会是作家刻意设计以揭示的问话?面对傻呼呼的印度士官的询问,他
却是一瞬踌躇,就连“兴奋”一词,接续的却是态度未明的删节号,显现出某种程度上的
无法认可。这种保留态度,也出现在〈女军嘱〉内,菀如的期许:“时代都变了,我相信
我们的家乡,避讳欢迎我们,过著快乐的生活……”(P318),同样是以删节号表明不确
定,原因倒是颇为明显,《活着回来》收尾作〈遗像〉,主述者“她”所对话的“钦”死
于二二八事件,仿佛就在呼应、解释这种不确定的原因--经历过二二八、经历过白色恐
怖的陈千武,是没办法兴奋而笃定会有美好光明的未来。更别提在代后记〈缩图〉内,这
篇小小说表面上是同乡会会议,可当林逸平站起来说:“台湾人怎不能自己管自己?”态
度已显然到不行。
注1:
叶石涛《红鞋子》、《青春》都透露出一些沙文思想,特别是《青春》的某些歇斯底
里桥段俨然有男版琼瑶的风格,害我认真思考说不定世人误解琼瑶了?那年代的人写作也
许就是那么激动?而〈雏菊的回忆〉主角中爱不到又要各种诋毁轻蔑,还有以情感逼索信
仰基督教的女友发生婚前性行为,简直是考验我的神经。详见噗浪心得:
https://www.plurk.com/p/n4e352
https://www.plurk.com/p/n4fvgg
https://www.plurk.com/p/n4rx1s
注2:
陈千武的“两个球根说”,也是反击所谓“横的移植”、“综的继承”将现代诗化约
为西方、中国两条路径,而无视于现代诗之于日治时期的脉络,甚至无视于在日治时期与
世界接轨的国际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