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透明的存在与哀愁:从《绝歌》与酒鬼蔷薇圣斗事件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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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入科技与经济高度发展的时代,不安宁的肃杀气息却俨然在世界蔓延。近年来,大
型刑事案件一次又一次挑战人类社会安全网濒临崩溃的极限,从挪威的随机杀人案、美国
频传不绝的校园枪击案、日本的秋叶原无差别杀人事件、乃至于台湾的汤姆熊案、北捷案
、北投国小案、小灯泡案等等多起随机杀人案件。骇人听闻的案件事实呈现在眼前的同
时,“随机”的概念在众人心中种下恐惧的幼苗;另一方面,少年与年轻人作为犯罪行为
人,亦是令人惊悚的一环,如日本的连续性侵杀人案与台湾的北捷随机杀人案等案中,犯
罪者皆仅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处血色玷染的多事之秋中,对于如何解决社会所面临的
挑战,舆论喧哗,各方争论不休。无论治乱世用重典,抑或回归社会结构本身,解决问题
以前,对于事件的认识与厘清,无非是研拟对应手段的一切基础。在这样的出发点上,
《绝歌》便提供了一个契机,值得大众深深品味与反思。
《绝歌》一书,是1997年发生于日本的“酒鬼蔷薇圣斗事件”凶残杀童事件中,年仅
14岁的凶手“少年A”的自传。少年A在兵库县神户市犯下连续杀伤小学生事件,造成1男
1女死亡、3人受伤,其中一名男童头颅遭割下,置于国中门口,并附上挑衅日本警方的信
件。本事件披露于公众以后,举国譁然,事件发生多年后,两名受害者的父母陆续出版经
历事件后一路走来的相关书籍(《最后的生命力量》、《淳》);另一方面,少年A的父
母亦在多年后出版《教出少年A》,该书甫出版后便跃居畅销,并在日本社会掀起一波
议论,大众万万没有想到,孕育出犯下杀人犯行的凶残少年的家庭,竟然就与一般中产
家庭并无二致:健全的双亲、正常的求学、家长充分的关爱,这带给日本社会极大的冲击
与恐慌,少年A的父母也将版税悉数捐赠予受害者家属;事发18年后,少年A以早已不再
是少年的年岁,出版了本事件的自传书籍《绝歌》,更是带给日本社会偌大的震撼。少年
A以极佳的文笔、钜细靡遗的事件叙述、自身内心的告解,以及对于受害者家属与自身亲
族的歉疚,完成一部质量极高的作品。故本书出版后畅销一空,另一方面,未经受害者
家属同意、亦未捐赠版税的行为,使少年A再度饱受社会抨击。
姑且不评价书籍所惹起的周边争议,单就本书所呈现的内容,剖析少年A在自述动机
与历程之余,文字中流露的情感与矛盾,进而探析,究竟应该将惨剧发生的责任,归属于
何方?又该如何消弭可能生长出恶的幼苗?
本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已脱离少年的少年A,作为案件当事人,阐述案件经过
与
动机;第二部分为现今的少年A,描写进入少年院到社会复归的历程。阅读过本书以后,
不难发现,少年A文笔确实出众,作为基础阶段便与正常求学管道切断连结的人而言,能
以现代散文式体例,撰写出文字质量扎实的自传式文学,才气之高令人讶异。这或许与其
在书中提及,在关东医疗少辅院进行矫正教育期间,开启了阅读经典的习惯有所关联。
考量少年A深受三岛由纪夫吸引,因此写作能力有一定底蕴或许也不那么令人意外了。
如此一来,更费人疑猜了。这样一个喜欢文学的生命,自幼家庭中也未见什么大的缺
陷,并未如同他案,是名有着惨痛人生历史的凶手,何以最后会受罪恶的黑雾笼罩,犯下
令人发指的罪行? 想理解这个问题,便须先脱离社会化的框架,按捺住常人对于暴力
与变态性格的反感,阅读书中少年A对于自身生命的诠释,以及对于造就自身生命如此的
社会,隐约夹杂无语问苍天一般无奈感的质疑。少年A撰下的告解之书,是富有逻辑而学
理兼备的。他精细描述了自外婆过世以后,自己对于生死、生命与性的感受转变,从杀
蛞蝓、杀猫,到出现对同学的杀伤行为(对于读者来说,尤其是杀猫一段的描述之精细,
无非将增添读者于阅读时的困难与恶心感),显现出“外婆过世”对于他的生命历程可能
作为一个极重要的转泪点,亦定锚外婆在自己生命中所占据的地位。
例如上述的写作手法在本书中处处可见,由此可见,少年A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生平
摊开,让读者知晓,纵然没有受过经常性的暴力或是性霸凌的生理凌迟,社会网络依旧不
足以填满一个平凡人生心中的空虚,却只是令其更加确立自身的空白与透明形象,而试图
以破坏性创造的手法,寻求自己“活”的足迹,“所谓活着,就是感受痛苦。所谓给予痛
苦,就是触摸生命。”怪物于焉生成。
荣格(Carl Jung)曾说,健康的人不会折磨他人,往往是那些曾受折磨的人转而成
为
折磨他人者。自幼以来便未具任何突出于他人的人格特质,使少年A无论身处于任何群体
,最终都只能成为“似乎有这个人吧”的透明人。在这样的脉络下,生活的价值,对于
少年A成为未曾体会过的概念。于是他将自己锁入绝对纯粹透明的世界,让众人视光穿透
过自身肉体,包括与淳的友谊。淳是名发展迟缓的儿童,少年A与他素来交好,或许是在
淳身上看见了同样被社会抛掷至边陲的形象,少年A眼中的淳,或许就是对于自身的投
射。淳亦被少年A划界于自身所创设的,不可侵犯的圣域当中。而对于淳一切无条件的宽
容,少年A无法自持。对于他来说,这样的象征也就是外婆,已经消逝了。因此他无法接
受这样无玷污的慈爱,或许也是出于圣域的维护,因为即使被自己归类在同个透明世界
当中,一旦接受了这样的关爱,不容侵犯的圣域应也会随之崩解。因此他对淳出现了暴力
行为,并且在不久后亲手将淳的生命断绝。但是这样的作为,同样也是亲手破坏了圣域,
因此少年A最终面临了轻易认罪与否的挣扎。另一方面,他在淳的头颅上刻下的X记号,
或许也是对于自身投射的一种否定,一种对于自身人生的无力哀叹。
在自白中,少年A提到,自己在犯行以后曾对着头颅自慰。性的偏差之于少年A,亦
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重点。自外婆去世后,少年A习惯性到外婆的房间,以她常用的按摩
棒,进行自慰,结束后再向外婆的遗照致歉。这样的反复行为,除了透露性在他生命里作
为一种荆棘式的负担,这样或许也作为他与黄泉路的外婆,唯一连结的方式。少年A提及
曾告诉精神科医师“射精时会感受到剧痛”,医师表示这是“对性欲感到罪恶的表现”,
或许便与这段连结,有着极大关联性。
少年A在上述所揭露的讯息,其一是任何人都难以定论的哲学论辩命题:为什么要活
?
怎么样才是存在?为什么存在?活的价值又如何发现?他试图用暴力、用性、用血与肉来
接近这些终极命题的真理。他在犯案后的想法是,“被恶意对待,才能证明我的存在。”
经过了如此庞大的波澜,在矫正教育结束后社会复归的路上,他可能才渐渐体认到在自己
追寻生命价值的同时,却也亲手摧残了多少性质与之相类的事物。
其二则是他对于人生的反思,也是对于社会整体的叩问:为什么是他,必须成为透明
?
这是个异常沈重的问题。每个人的生长历程,若以线性的方式来理解,有无数个岔路口,
在不同的生命时点,作为决定未来生命哩程的判准。每个人对于路径的选择不同,也可能
都有过偏离能行走的路,而踏进路旁淤泥里的好奇。但踏入淤泥后,是将步伐拔起,回到
命运铺好的安全路途,或是越走越深,最终来到无法复返的沼泽?这些悬念,或许都只在
一念之间,却决定了永远。
针对这样的现象,我们不禁要问:难道社会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生命走进渊薮?百密
总有一漏,更何况这一漏,并不算小。社会仿佛是由多个同心圆所组成,又内到外代表了
不同等级的亲密关系:家庭、同侪、职场、乡里等等。踏进淤泥的第一段路程,便是考验
最内圈的家庭,是否愿意拉一把,让生命留在最内部的圆圈中。大多数的你我,多在同心
圆中至少觅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但少年A作为透明的存在,自从外婆去世以后,纵然
母亲的关怀备至,但终究没能凝视到少年A纯粹透明的肉体,也就这么活生生地让他掉出
了同心圆的范畴,沦为社会边陲人。
那么,我们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生命?又该让谁负责?主张严刑峻罚的人不在少数,对
于再度发生相似事件的恐慌可见一斑。但追根究底,无法凝视道作为透明的存在实体,社
会作为个体的集合,难道只有一句谴责,便能草草卸责吗?面对被亲手弃置至边陲的生命
,社会或许更需要赎罪式的忏悔、反省与自我提升。从这样的观点看来,走出自我闭锁的
透明世界,并竭力重回将自己抛弃的社会,这样的毅力,自是令人钦佩与动容。
绝歌一词,用得十分精妙。究竟什么是绝歌?绝望者之歌、灭绝之歌、抑或是生离死
别的绝对之歌?这端看读者从书页文句中的诠释与领悟。无论观看加害者或受害人遗族的
陈述,历史事实的真相、个案的正义、动机与悔意、公平地弥补双方,这些或许都是难以
企求而从中获得解答。绝对的恶意或许真实的存在,而我们能否凝视出那道恶意?除了
毫无条件的爱,我们还有没有更具助益的帮助手段?面临“活”的价值,或许对于任何
人都是难解的一道题,但是思考同一光谱上不同端点的他者,出于怎么样的价值而进行与
你我迥然不同的选择,认识与理解,或许方为赎罪与社会自我提升的第一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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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写的有点长了,自己看了都有点头晕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