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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的作品,也要阅读”
童永昌是台大历史系小我一届的学弟,外表木讷,心思却精灵得很,对国剧也有研究
。一次系上宿营之类活动的时候,大家起哄要他表演,他便说:好,我来学梁庚尧老师上
课。众人笑说好,然后永昌一沉吟,场面马上静了下来。
他开始讲课了,一句一顿,讲得很慢:
“--做学问,
进步的方法,
就是阅读(“阅”字一声,“读”字轻声)。
好的作品,
要阅读;
不好的作品,
也要阅读。”
语毕,大家笑得乱七八糟,一因为他把梁庚尧老师的沉静学得入木三分,二因为梁庚
尧老师在学界也是以阅读量出名的。而我一边笑,一边却也实在记住了这段话,愈想愈觉
得它有道理。
好的作品,要阅读;不好的作品,也要阅读--真正投入一个领域,你自然会如此;
一般人做功课、交差,顶多就是从一些入门书和公认的经典开始补课,如果学习得法,也
能交出一些像样的东西。但这又怎么比得上日久功深的你呢?人家可以谈论1%的经典之作
,你可以谈论到99%的平庸之作、失败之作。而且,有时候,我们从劣作里,反而能得到
很难在佳作里得到的感悟。
例如当年我们台大历史系学会,还在小福附近小木屋(就是修脚踏车那一带)的时候
,书架上偶尔会出现一些怪书,其中一本叫《朱元璋非华人考》。此书的核心论点令人印
象深刻:朱元璋太混蛋了,所以不可能是汉人。那他是什么人?朝鲜人。他儿子朱棣特别
喜欢朝鲜的食物和妃子。详细的论证过程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他写到最后,又扯到金庸
的《倚天屠龙记》,批他写得不好。哪里不好?不是情节,也不是人物,而是语言:小说
中的常用词“没有”,元代及以前没在这样讲的;应该写作“靡有”,才合乎史实,也比
较雅正。
这批评是多么荒唐,我就不讲了,大家随口都能驳它。可让我感兴趣的是:是什么样
的心理,促使作者大费周章,写成了这一本书,还找人出版?(现查到出版年是2002,还
挺新的)再一想那个“靡有”,我大概懂了:是不甘寂寞吧。我们偶尔都可以看到,一些
人得到了一点零碎知识,如回字有多少种写法,某个词在何时何地是怎么发音,就想用它
导出个什么论点来教训人,成就一点优越感。老实说,我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在网上也看
过不少这样以及骂人这样的言论,但直到这本《朱元璋非华人考》,我才看到了如此鲜明
的这种心理的展现。
此后,由于我研究流行歌词,自然要碰到台语、粤语、客语的正字问题,这更是此等
心理的重灾区了。我买了很多考证字词源流、论说应该怎么写才对的书,其共通点,是不
满俗字泛滥、一般人不求甚解、当局不够重视,所以他们来做这个。这出发点并没有错,
往往还颇为感人,可是你看下去,就会发现其中不少人,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既孤傲又渴
望认同、想立异又想普及、虽说是无私贡献又亟欲将个人印记打到这母语传承上面的复杂
而矛盾的心理。这心理,说起来也很好懂,因为我们都是这样。而因为大家都是这样,所
以这些人的主张常常彼此打架,他用一个很生僻的古字,你用一个更古奥的,也不约而同
地具名或不具名攻击官方认证的《台湾闽南语常用词辞典》的错误。虽说也是于典有据,
他引《尔雅》你引《说文》,又或参照近代的笔记、专著,可是现在我体认到读书人的这
种心理了,我就会想到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再古又怎样?
毕竟大多数的情况,是先有语言后有文字,字是人造出来的,古人所造的也未必合理
,就算合理也可能欠缺了一些机缘或条件,才没能在现代继续普及;普及如《说文解字》
,后代学者也早有指出其中不少错误。这里面的细节极其繁琐,俗字也其实不至于全都不
合理,也常常会在望文生义之下演化成新的意思,那么,实际的问题是:轮到我要写它的
时候,我是从正还是从俗?又要从哪一家的?
我的答案是:靠我自己来主观判断。当然我会综合考量各种说法,但说到底还是要凭
感觉;第一批造字、传字的人,也是要凭感觉,只是其中优秀、严谨的人能合理运用学问
,把它解释得言之成理。换句话说,“好的作品”能尽量隐去个人情绪的成份、避免过度
偏执。然而,在“不好的作品”里面,我看到各种执拗、傲慢、愤愤不平和沾沾自喜;这
些人的论证与主张比较粗糙,也没能或根本没想掩饰情绪,我于是警觉到:纵使是好的作
品、古代的经典,也未必能免乎此。从此,我再看这些论著,就不会因为台语、粤语、客
语非我母语,而轻信专家或权威。当然,我自己的判断也未必就比较对,但很多老师都教
过:与其坚决推行一种标准答案,保持一个容错的“活法”,撑起讨论的空间,引导大家
去思考“所以然”,各自去决定这个字我怎么写,才是更健康的思路。
不独文史,艺术也是这样的。例如抽象画,大家都知道,都看过几幅;很少人知道它
在画些什么,即便能背下课本和专书上的论述,也没多少人真懂得如何欣赏它。我也是直
到2009年左右,受到某个“画家”的刺激,才感觉稍稍窥见了一点门径。
详情是怎样呢?那时候我在北京读研究所,那几年北京的“七九八”搞成了很大规模
的现代艺术园区,虽然也很多人说它早就商业化了、“堕落”了,现在真正有看头的在…
…原本听说是宋庄,然后宋庄当然也要商业化,再轮下一个,再轮下一个,如今不知轮到
哪里,总之艺术家的尿性就是既需要集群、又想要拔群。总之,家人来北京玩的时候,我
们还是选择了去七九八逛一逛。那里还是有许多惹眼的、诡异的、前卫的作品,我也就比
较看得懂有在玩政治符码的那些,还有少数一些故意画得很简单、回返童趣的涂鸦。逛到
一半,我进入一间展室,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李XX”
我立时笑骂:“操!”
这是怎样呢?话说,大三的时候,我修史学方法论,觉得《金刚经》和后现代主义的
概念颇为相近,决定学期报告写这个,但我还没细读过《金刚经》,我就去找讲义。图书
馆翻了几本,不得要领;在某间素食餐厅的善书架上看到一本,是这位李姓导师讲的,他
自称“佛X宗第三代传人”,内文也比较浅白,我就拿来看了。看了两章,我又有点糊涂
,他怎么动不动就教人去信他那个宗呢?或许也是寻常的传教话术吧。我没再多想,最后
写出来的报告还是引了几段他的说法。
然后不到一年,这李某人上新闻了:他创办的“香X天”化妆品被爆是假货,此外他
还有一堆向信徒敛财的事蹟。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神棍。我好好一篇〈金刚经与后
现代主义〉,居然大段引用了一个神棍的书,真是太跌股了。我本来还很得意,把这报告
贴上网开放下载,这时也就灰溜溜地撤了,还好本来就没什么人看。
那新闻的后续发展不明,大概这李某人是跑路了。冤家路窄,2009年的北京,他又出
现了!这回他改行当画家,画抽象画,结合佛教元素的抽象画。
展室里,文字海报上,琳琅满目是他在欧美的得奖事蹟、国际艺评家的备极赞誉之词
、还有他佛X宗的什么密教传承……我非常确定这些通通都是骗鬼,所以看得非常愉快。
那么,见一见真章,他的抽象画作,又是怎么样呢?
就是鬼画符。把一些藏文、梵文歪七扭八地大笔涂在画布上。
小时候我们都听过这样的笑话:抽象画家在白纸上随便画个圈圈或者方框,起一个煞
有介事的标题,就可以卖钱了。通常我们也就把这个当笑话听,认真一点的人,还会认为
这是反智的保守徒众对现代艺术的诬蔑之词。然则,真正的抽象画是怎样,我们还是不清
楚。
我仍然不能确定真正的抽象画是怎样,但在这一刻,北京七九八的李大师画展,我清
清楚楚看到了假冒的抽象画是怎样。他真的把这个笑话实践出来了,他真的用一堆鬼画符
和一大篇鬼话,在这里继续他的生涯了。我不禁感叹:生命毕竟会自己找到出路,他真是
顽强。但同时,我却也有些感谢:这家伙先是给我讲解过《金刚经》,现在又让我在抽象
画上面启了蒙,这也是奇缘了。
“不好的作品,也要阅读”。那天我们在七九八还看了什么,我全忘了,就记得这个
李大师。我们的学问,未必都要是从正宗的、可靠的、系统的书籍和教师得来,有时候这
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才更能向我们展现这个圈子有多乱。
当然,想继续学下去,还是要归正的。后来我读《金刚经》,主要看了南怀瑾先生的
《金刚经说什么》和张宏实《图解金刚经》,此二书都能循循善诱、触类旁通,而且不会
叫你信他的教。
童永昌现在哈佛攻读史学博士。日前我提起这事,说不知道梁庚尧老师是不是真的讲
过这段话(我修他的中国史三,几乎没有一堂不被催眠的),他说:应该没有,这是现场
编的。永昌这随口一说,便蕴含了如此具有史学精髓的道理;近年他也愈发精进,偶作随
笔,记述学界人事或时局思潮,皆具慧眼。期待他将来的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