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缘份的我们──读《当爱比遗忘还长》

楼主: sfcgbc (我本人)   2016-03-22 22:52:38
“我盘旋在寂寞上空/眼看着云起雨落/情绪就要降落/情绪就要降落
也许在梦的出口/平安拥抱了感动/一瞬间才明白/一瞬间才明白
你要告别了/你把话说好了/你要告别了/你会快乐
也许在梦的出口/平安拥抱了感动/一瞬间才明白/你说要睡得心满意足的枕头
你要告别了/故事都说完了/你要告别了/你会快乐/你会快乐/你会...”
体会过死生永诀的人,听着张悬这首〈我想你要走了〉,脑中必会浮现某(几)张容颜。对
于焦安溥本人,是她的外婆;于我,是亲爱的阿嬷;若是《当爱比遗忘还长》的作者朱全
斌,那么应非爱妻韩良露莫属了。
未曾读过其著作的我仅仅知道这个名字,韩良露,我联想到同音的“寒凉露”,“薤上露
,何易晞”(〈薤露〉)、“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浩浩阴阳移
,年命如朝露”(〈驱车上东门〉)等句继之而来,像一连串跳接的蒙太奇。清晨寒凉的
露水,晶莹饱满,细小易逝,古人以之比喻生命,却那么贴近死亡。相较于循环不息的自
然宇宙和悠悠长长的文明历史,单一个体的存在确实无异于阳光下的露水,刹那间蒸散无
踪。
《当爱比遗忘还长》是一段凝视的过程,是一颗露珠望着先消逝的另一颗,深深不忍却无
可奈何。命运的空镜头下他们不过是巨幅背景众多物件里的其中两个水点,但显影于彼此
眼底,永远是特写画面。他们透明的身体曾叠映着全部的对方和自己,世界穿过去,折射
出独一无二的样貌。因此当其中之一化作水气,对留下的一方而言,自我和世界都瞬间变
了形。那必然是痛彻心腑的,但整个过程里作者并没有别过头去,他选择注视,选择记忆
,选择将故事娓娓道来。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作者引用胡适〈秘魔崖月色〉的诗
句,作为自身心情的写照。无常如风吹过,世界摇摇晃晃,一片散乱,此时,书写成为一
种整理残局的途径,无法舍弃的,不妨抛诸脑后的,失落了而该寻回的,都在文字的剪辑
下各安其位。有了秩序,就有了解读或赋予意义的可能。尽管这也意味着必须像掀起纱布
细检伤口那般,再度直视生命裂开的巨大空洞,作者仍然愿意一次次地回眸,一次次地内
省,为了将过去好好归档,翻开新页,也为了让心头的人影,留下更多存在的镜头。
书中第一篇〈我俩终须遗忘的日常〉,描绘的是夫妻间甜得流蜜的日常相处,读著几乎教
人头皮发麻。然而回忆愈是甜美,愈发衬出再也无法重复那些互动的此刻与未来,是如何
地苦涩。仿佛不再随四季流转而永远滞留于寒冬的,非仅是两人和京都、巴黎的缘份,还
有作者余下的人生。
妻子离去似乎带走了美好的一切,只遗落许多记忆和情感的载体,供作者无止尽地思念。
因为曾紧密地贴合,身上的衣物和配件就如同肉体的延伸,在悼亡诗中经常成为被书写的
对象。作者不舍丢弃爱妻的两大柜衣服,因为他仍想拥抱她的气味;她的面霜代替了真实
的抚触,持续地呵护爱人的脸颊;伴随她四方漫游的鞋,则如底片般存封著那些一同走过
的场景,看上一眼,便在脑海中冲洗一遍。除了这些以外,菜肴、音乐、照片、车票……
凡是曾与妻子联系在一起的物事,莫不令作者睹物思人。毕竟曾填满生命中那么多缺口啊
,好像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留下的印记,如影随形地。思念是哀伤的练习,也是幸福的复习
,日子长了,或许前者的强度渐次减弱,如果后者的光照不断持续,那么漫漫寒冬,也终
有尽期。
回首过往三十年缘聚,某些当下未曾觉察的秘密,如今都像潮水退去滩石裸裎,一一显露
出来。最根本地,死亡的撞击带来对生命的彻悟:“其实我们每天都活在交会与永别之间
”,“变迁、转移以及死亡的阴影才是真正陪我们走到最后的终身伴侣”。如何在切身体
会这个真相后,过好接下来的每一天,是由“知”到“行”的更艰难的课题。作者叹道:
“原来日常的可贵不在日常本身,而是系于让你生命悸动的热情与爱。”一直拥有的核心
突然被剥夺了,才令人看透生活的本质。日常重复间,若缺乏生命能量的发展与实现,没
有理想的追求,没有人与人彼此间真实的交流,便只是机械般地自动运转,在设定好的程
式里执行SOP,让日子像生产线那样,不停地流过去,千篇一律。
翻阅时光也令作者试图勾勒出与妻子的互动模式。借由书中旅行故事的戏剧性展演和前世
因缘的诗意象征,我们看见彼此扶持、互补与包容的伴侣关系,以及背后的绵绵深情。在
〈桑丘与孙悟空〉的两组角色譬喻里,虽然作者有意凸显自己纯粹是个追随者和被保护者
,但唐吉诃德若没有桑丘痴心的陪伴,悟空如果不曾被唐僧的温柔所收服,或许都会走上
一味朝他方狂奔探索而忘了缓下脚步倾听自我的不归之路;唐僧和桑丘自有其守护和指路
的方式,像鞘收纳著剑,像缰绳煞住野马,何尝不是另一种坚强?这样毫无锋芒的强悍,
在爱妻临终前的那段时光里,成为关键的支持力量。
〈再见,法国;永别了,巴黎〉和〈与土星的最后探戈〉两篇,虽然写实而琐碎,却是全
书读来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文字。从巴黎旅社到台北荣总,死神一路尾随、紧迫盯人,读者
像看着纪录片即时的跟拍镜头,没有特效,不容剪接,逼迫你直视无常的残酷。身处其中
的作者承受巨大压力,面对不可捉摸的明天,只能徘徊于绝望和希望之间,人心的脆弱与
坚强往往在此同时显现。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个段落是:
“走出医院大门,礼拜六清晨的阳光刺得我张不开眼。我感觉有点浑身无力,安静的街道
上只有一家便利商店有开,我到店里买了三明治、热拿铁,还有两瓶矿泉水,因为心里惦
记着良露,就想还是回到病房去吃,心里这么想着,走出店门,突然感到双脚无力,结果
一个踉跄就跌倒在地,我手上还抓着纸袋,但是咖啡洒了。有个路人过来搀扶我,问我是
否无恙,我矜了这许久,几乎有点出神,好像这一摔才醒过来,多希望可以马上跟良露诉
苦,因为她总是我最坚实的肩膀,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我要振作,绝不能让她知道自己跌
倒的事。”(页72)
年过半百的作者突然像个跌跤的小男孩,明明痛得想哭出声来,却为了不让妈妈担心而强
忍着,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在书中,作者总是毫不讳言自己性格上软弱的一面,因此当我
们一再读到他压抑悲伤强打精神的心理活动时,便知道那并非容易的事。脆弱的人为了心
爱之人生出勇气迈步向前,或许比向来坚强的人面对状况临危不乱,更加难能可贵——这
正是作者在陪伴妻子走向终点的旅程中,最为动人的表现。
“有生命就有离合,这是自然法则,也是形体的宿命。”现代文明在物质和技术层面的进
步,经常令人忽略自己是如何地渺小,直到灾祸突如其来,死亡迫在眉睫了,才惊觉己身
无异于风中尘埃,什么都掌握不住。科学理性让人充满自信,因缘和命运则提醒你人力所
无能掌控的限制,相信因缘、承认命运,不代表即是迷信,而是更清楚地认识到生命的可
能与有限。作者夫妻俩都是谦卑之人,懂得存在无常的本质。但比起妻子有着占星学家的
身份,能主动推算运势,作者对缘份和命运的态度或许更多地决定于他的深情,因此他可
能由于濒临绝望而完全为抽签卜卦的结果所左右,也可以绝不放弃任何一丝希望地和时间
赛跑与命运对抗,如此卑微,又如此伟大。
在作者的书写中,不时涉及某些超越人间的神秘体验。尽管各种尝试都无能挽救妻子的生
命,但拥有那样开放的宇宙观,相信感官经验之外,世界更宽广的可能性,仍在爱妻离去
后为作者带来一些安慰。就像本书封面所绘,飘飞的落叶是生命的凋零,但树归属于大地
,形躯坏灭仅是回到母亲怀抱的过渡;妻子告别尘世,意即进入“更大的精神连结”中,
摆脱了肉身的限制,开始新的旅程。“在土地上的 归神所有/在土地上的 花开有尔/
落在土地上的 腐败后成为肥沃”,〈城市〉之中,张悬这样告诉我们。
《当爱比遗忘还长》记录了作者夫妻三十年生命之旅的点点滴滴,而真实的旅行则占据书
中大半篇幅。旅行对一般人来说,或许多是远离日常的一种“非常”;然而当作者召唤旅
行记忆时,却称之为美好的“家常”。所以如此,我想关键不在于启程之频繁与否,而是
出于“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定风波〉)的默默认定:对方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如
两人于梦的密道中相会时,妻子所言:“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潜意识里,这更是作者
想对她说的话吧。
“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作者如今是被逐出天堂的人了。从此天堂只存在于记忆里。
电影《东邪西毒》中欧阳锋说:“当你不可以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
己不要忘记。”时间总是与记忆拔河,要将回忆拖进遗忘的黑洞里,唯爱是坚定不移的力
量,对抗时间,对抗遗忘。然而,“记不得的令你焦虑,记得的令你哀伤”,泪水是对抗
遗忘必须付出的代价。仿佛时间的另一端,绳索是系在作者的心上,不用力固然会痛,奋
力抵御,更加倍疼痛。记忆与遗忘间那么艰苦的竞赛,该如何才能持续下去呢?除非有什
么最为坚韧又无比柔软的东西,防护罩一般包覆著脆弱的心灵,让时间的勒痕,不那么深
?“若我们的告别 总是在挑战时间/亲爱的 别悲伤/怪我的爱漫长”,〈偶然与巧合
〉里,陈绮贞温柔地唱着。
这是一本情执之书,因此“那么靠近我们的心房”(许悔之推荐序〈譬如爱染〉)。书中
〈因为前世,所以今生〉一文有个副标题:“写给未来灵魂的备忘录”,亦即此篇的创作
动机不仅是记录过往,更是为了提醒超离此世肉身的灵魂,不要忘记前生的缘聚,似乎笃
定彼此的灵必然将在未来某刻,再次相遇。李商隐〈房中曲〉所云:“愁到天地翻,相见
不相识”的焦虑,想必也围绕在一往情深的作者心头吧!然则何止〈因为前世,所以今生
〉一篇,整本《当爱比遗忘还长》不亦是写给未来灵魂的,长长的备忘录吗?
但另一方面,作者并不止步于此,终点还在更远的彼方。从许多细部的文字中,我们也能
看见他追寻解脱的了悟。对抗遗忘,是为了要超越遗忘;紧握回忆,是为了能放下回忆。
借由书写,整理、释放、纪念并告别,当彼此在另一个世界或另一段生命中久别重逢,即
使真的只能“相见不相识”,仍会因为曾有的缘份与爱的连结,了无遗憾,深深喜悦著。
〈我想你要走了〉收录于《神的游戏》,这张专辑的宣传文案写道:“缘份是神,游戏,
是我们。”人海中能从两个“我”结合为“我们”,需要多么深的缘份?无常什么时候会
强迫我们将“故事都说完”,不可得知,能够把握的,只有在那之前珍惜地“把话说好”
,减少遗憾。缘散时,学着“以超然的观点来省视我们的人生”,并且因为经历过爱别离
之苦,而真正能同理世间同样的受苦之人;虽由两个人的“我们”返回到“我”,却也融
入了更大的“我们”,懂得了更深的慈悲。读《当爱比遗忘还长》,作者沈沈的哀痛已化
作平实的文字,期盼终有一日,受伤的灵魂能够轻盈地飞翔。无论执著或放下,这份爱都
必然比遗忘更宽广、更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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