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瓦舍的表演,除了《大寡妇豆棚》、《小明小华在偷看》
两部,据说由于版权问题,一直没能问世之外,其他都有出版影
音产品,亦即现场演出的录影、录音。我全都有买。不选择进剧
场观看,是因为喜欢能重复欣赏的文本,而不只一次性的感受。
这么花钱,感觉比较值得。反过来说,好作品也应该禁得起受众
反复地咀嚼、品味,而非如免洗餐具般用完就丢。买影音产品的
另一个好处是可以把内容转成MP3,方便储存。除了一定要眼耳
并用的舞台剧《借问ㄞˋ教授(谁杀了罗伯特)》,其余作品再怎
么差,也至少有一、两段勉强值得留在电脑中,偶尔听听。
前年,《宋百百的演艺人生》出版,我买回来,看了一遍,至
今没再拿出来,也没有将任何一段转为MP3。昨天,看完最新上
市的《迷香》那一刻,我恨不得有时光机能回到几个小时前阻止自
己花四百多块换来整夜挥之不去的郁闷。连续两部作品都是免洗筷
等级了,“失望”根本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
从形式来说,可以简单将瓦舍的表演分为三类:
1.相声,其中新编者居多,如《谁唬咙我》、《并不太熟》,而演出传
统段目的,只有《张飞要出来了别害怕》、《哈戏族》、《他怎么那么
红》及《笑神来了谁知道》四部(其实还有一套录音作品《相声来
了》,当初花了上千元买的,结果……不如回头听吴魏)。
2.相声剧,和前者的分别在于演员们有进入角色,例如《相声说垮鬼
子们》,表演者是身在抗战时期大后方重庆的梁小秋与舒大春,而非
宋少卿和冯翊纲。同类型还有《状元模拟考》、《大唐马屁精》等作。
3.舞台剧,必须有影有音,若单靠耳朵会失去大多数的细节,如《借
问ㄞˋ教授(谁杀了罗伯特)》和《迷香》。
瓦舍在传统相声方面的表现并不出色,事实上可以说他们很早就
放弃这一区块了。最晚的一部《笑神来了谁知道》在2002年首演(
影音作品则是事后在棚内录影,非现场演出,2008年发行),之后再
也没有纯粹表演传统相声的场次。这样也好,毕竟瓦舍对于传统段子
的掌握,火候不够,表演起来只会自曝其短,《他怎么那么红》(和那
套昂贵却空洞的《相声来了》)就是例证。不过,《张飞要出来了别害
怕》与《哈戏族》在当年,还算有些推广传统艺术的价值,冯宋二人
也正活力充沛,稍稍补救了表演上的不成熟;而《笑神来了谁知道》请
来常宝华,令台湾观众得一睹大师风采,也该记上一功。
比起已经基本定型的传统相声,瓦舍将大多数精神都投入新编作
品,无论是相声或相声剧,以更自由地发挥,无限制地表现自己想讲
的东西。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东厂仅一位》视为瓦舍作品的分水岭,
此前的八部作品奠定瓦舍在我心中的地位,之后的演出,则不断动摇、
甚至几欲摧毁这个形象。《相声说垮鬼子们》、《状元模拟考》和《大
唐马屁精》是瓦舍最好的三部相声剧,《谁唬咙我》则始终是冯宋最
优秀的新编相声,而它们都属于“前期”作品。《东厂仅一位》以下,
用“每况愈下”形容或许太过笼统,但至少可以说“大不如前”。究
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试图指出某某作品的缺点,不免要先设立“好”的基准何在。关
于相声的好坏,最基本的判准自然是:笑,它必须能令受众发笑、觉
得可乐,这是相声与其他艺术形式最大的不同处。没有包袱(笑料),
不成相声。无法逗人乐的段子不但不是好作品,甚至根本不能称为相
声。其次,相声是语言的艺术,表演着重在语言,如何透过对话交锋
或讲述故事逗乐受众,是相声演员必须钻研的。相声,有相有声,但
更关键的是创造有“相”之“声”,让“声”中能含“相”。受众主要
由声音中取得形相、获得娱乐,相对地,演员也主要靠一张嘴,表情、
肢体仅为辅助。最后,好的相声表演就如同优秀的艺术作品,必须是
隽永的、耐于咀嚼的。一个段子、一部作品,能否禁得起两次以上,
十次、二十次的欣赏后,仍然令人觉得有味,是作品最大的考验。
为什么前面将《相声说垮鬼子们》等四部作品评为相声瓦舍的代
表作,即因它们从头到尾完全符合上述三个标准。《东厂仅一位》开
始,剧本设计的包袱未必比较少,然而却被淹没在其他问题中,失去
了前期作品的优良品质。最主要的问题大抵有三:
1.《东厂仅一位》和紧接着的《蠢嗄揪疼》,主题严肃,风格沈重,几
乎将所有包袱压得抖不开,之后的《上次这次下次》与《恶邻依依》
也有这样的倾向。于此同时,二马的剧本也愈来愈喜爱载道说理,毫
不克制地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向受众灌输一卡车的生硬道理,彷
彿自己肩负著唤醒社会良知的伟大工程,而他不是个表演者,倒更像
教育家。这一类例子族繁不及备载,大概除了混乱的校园剧《记得当
时那个小》和《第十九届新春联贺岁欢晚会》之外,《东厂仅一位》
之后的作品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沈重的主题风格和生硬的说教布
道,压缩了相声应有的趣味性、娱乐性,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作品。
2.作为一个相声演员,宋酋长是瓦舍唯一台柱,捧逗俱佳,最起码,
他能让人发笑;二马从《东厂仅一位》开始,如前所述,性格转变(
或者说露出本性),捧哏没问题,逗哏很危险,一不小心就变成老学
究上课。至于其他演员,只客串过一次的如曾国城之辈姑且不提,其
余者,或太过,或不及,大有问题。以冯宋之外的两位固定演员——
黄士伟和御天十兵卫来说,前者多年来不改浮夸本色,声音表情太过,
肢体语言喧宾夺主,根本不适合说相声;后者口齿依然不清不楚,表演
有时太过、有时不及,进步幅度十分有限。因此,往往就演员的上场时
长和搭档模式,便能大致判断一部作品的好坏。宋酋长上场时间越多越
好,最好还是逗哏;二马上场,只捧哏不逗哏;黄士伟和御天十兵卫的
戏份越少越好,最好别出现——假如符合这个安排,就有了起码的“品
质保证”,《蒋先生你干什么》与《两光康乐队》即是如此。
3.大剌剌赤裸裸的肉身,往往不如薄纱短裙、吊嘎内裤半掩半露来得有
美感和想像空间。包袱也是同样道理,肤浅的、露骨的、重口味的,或
许在第一次、第二次能令人发笑,但欣赏到第二十次犹能引起会心一笑
的,恐怕只有那些含蓄的、需思考的、有深意的桥段。当主题风格、说
教心态和演员表现不断影响作品的同时,《东厂仅一位》之后瓦舍准备
的包袱,含蓄者少而露骨者多,如《恶邻依依》,这么久以来我应该只
听了不超过三次。我关注的不是雅俗问题,而是表达方式。同样以国
骂作包袱,为什么《大唐马屁精》上半场〈太史公猫 〉中,一次无声
胜有声,一次猫声猫语地谐拟,能够响彻全场、令人印象深刻,之后作
品再多的“干”,都只左耳进右耳出、仅是过眼云烟而已呢?
可乐并隽永的语言艺术,《相声说垮鬼子们》等四部相声瓦舍最好
的作品,完全符合这个标准,另四部前期作品则大抵接近于此。《东厂
仅一位》之后,或无聊,或浅陋,或只是破碎的语言,离“好”越来越
远,甚至离相声越来越远。持平地说,《蒋先生你干什么》、《公公彻夜
未眠》和《两光康乐队》,是比较值得欣赏的作品,虽然都各自有无法
忽视的缺点;《邓力军》主要是二马逗哏,无论剧本或表现皆平平,颇
为无聊;《战国厕前传》延续《谁唬咙我》、《并不太熟》的创作模式,
成果却是狗尾续貂,不如不看;《宋百百的演艺人生》,纯是东拼西凑、
资源回收的骗钱货。其余作品,前面提到都是缺点居多,但若想轻松一
下,《记得当时那个小》和《第十九届新春联贺岁欢晚会》不妨看看(
这两部加上《东厂仅一位》,因为“演”的成份重,反而是黄士伟表现
比较好的作品);而《上次这次下次》的上半场,宋酋长的演出颇为精
彩;至于《恶邻依依》,创作模式、修辞手法与〈战国厕〉、〈八街市场〉
相同,从这个角度说是有文学性的,并且也能见出二马个人对于家国、
历史的情怀。
以上简单地表达个人对十几年来相声瓦舍作品(不含《大寡妇豆
棚》、《小明小华在偷看》和未发行影音产品的《情圣阿弱》、《瓦舍说
金庸》)的看法,当中不免有过度放大的苛刻,以及记忆中的美好引
发“贵古贱今”的心态,甚至是根本误读、不懂二马精深奥妙的剧本
的可能。不过早已开宗明义地说了,从头到尾都是“完全主观”的,各
种前提和标准也试着稍作说明,是否有理就留给大家自行检验吧。
至于略过不提的舞台剧作品……《又一村(竹林7嫌)》定位尴尬,
我不知道该不该将之列入瓦舍的创作。《借问ㄞˋ教授(谁杀了罗伯特)》
的剧本还算有趣,只不过实际演出时,除了宋酋长,所有演员都流于表
面。同样问题也出现在《迷香》当中,不过这次连剧本都一塌糊涂。说
句不客气的话:如果作者不是二马,如果没有相声瓦舍这个剧团,我很
好奇这份剧本真.的.有.人.要.吗?再补句不中听的话:若真想看
“舞台剧”,身为观众我们有更好的选择,哪轮得到你“相声”瓦舍?